寧北郡的六月,晴朗溫熱。
正午的烈日下,沈吉安手提著草繩串的豬心,走到村口時……看見自家泥牆草頂的兩間小屋外邊,圍著一群瞧熱鬧的人。
矮牆邊的秋梨樹旁,還拴著一頭花騾子。
沈吉安以為又是討債的人來鬧事,心裏急時,快步往回趕。等她風風火火進了院子,堵在大門口的村鄰們回頭一看,都退後給她讓出了道。
巴掌大的堂屋裏,身穿粗布衫裙的王氏,正局促地陪坐在四方桌邊。王氏一見沈吉安,立刻笑著對她說:“大妹,這是從寧北城裏來的趙媽媽。”
確定不是債主,吉安鬆了口氣。她見這位麵生的趙媽媽手邊,擺著一碗奢侈的紅糖炒米茶,知她是個貴客。便不聲不響地移開了目光,準備把豬心送到灶房去。
王氏見狀,急著開口留她,“大妹,趙媽媽是來提親的,你先不要走……”
‘提親’兩個字在沈吉安聽來,說是耳邊驚雷也不過分。她心中不止沒有半分欣喜,更因為剛剛在烈日下走了十幾裏路,非常饑腸轆轆時,還要忍受這種嘲弄,而生出了一肚子悶氣。
沈吉安年過十八,平日拋頭露麵做著屠夫的差事,因左臉上一塊舊傷的印記,顯得麵容醜陋。往日屈指可數的提親對象,不是缺人照顧的老頭子,就是目瞎癡呆的殘疾。
這種形似羞辱的親事,總在背後被村人們津津樂道。大家從貌似善意的感歎中得到了滿足,有誰會真的關心,沈吉安淒涼的心境?
桌邊穩穩坐著的趙媽媽見她發怔,以為沈吉安已經被歡喜衝昏了頭腦。抬起下巴對王氏說:“四娘,餘家的情況我已經同你說過。他們看中你家大妹賢淑可人,蘭心蕙質,想納她做妾。”
寧北城裏的餘家,可是這種鄉野小民攀也攀不上的福氣。趙媽媽因此高高地翹起腿,得意地像尊布灑恩澤,享受供奉的菩薩。
“你說,他們覺得我賢淑可人?”趙媽媽麵不改色心不跳的胡扯,在沈吉安聽來分外嘲諷。她冷目看著媒婆,一手指向門外,“我沒時間聽你說這種廢話,快點走!”
沈吉安不客氣的樣子,讓趙媽媽很意外,“四娘,你家大妹這是什麼意思?”
“啊?噢……”麵對責問,王氏心慌起來。這親事來得突然,她在棉花田裏忙了一上午,回來正要做午飯,趙媽媽就騎著騾子上門來了。聽說城裏的大戶人家中意吉安,王氏也一度驚訝得不知如何是好。
頭回要被人趕出門的趙媽媽,一張臉拉得幾乎要垂到腳邊。她是寧北城裏的金牌媒婆,要不是餘家給的錢多,怎麼會遠道跑來,給一個嫁不出去的鄉下姑娘捧臭腳?
料定餘家絕不會忍受沈吉安的無禮。趙媽媽撅嘴冷笑起來,“我說沈家大妹!你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德行?天天拿著殺豬刀,混在男人堆裏的醜女。”
“你再說一次試試看!”沈吉安把串著豬心的草繩塞進王氏手裏,捏著拳走過去。
“我就說,嫁不出去的醜女!”
“氣死我了!”沈吉安正要上前賞她一巴掌,王氏急忙阻攔:“大妹,你忍一忍。”
從裏屋傳來低低的咳嗽聲。沈吉安聽到後,放下舉高的手。趙媽媽嚇得夠嗆,趁機從王氏身邊溜過去,出門騎上小花騾子,飛快地逃走了。
就像打了雷卻不曾下雨,門外瞧好的人們略有遺憾地散去。她們邊走邊議論:
“媒婆說是城裏人家的少爺……”
“二十出頭的年紀,哪兒都沒問題……”
“家裏還沒有正房夫人呢……”
“樣貌好又有學問……”
“真是怪事,這家到底是什麼打算?這位少爺八成是被妖怪附身了吧……”
王氏提著豬心,聽著隨風而來的閑言碎語。她知道吉安的心願,根本沒有過嫁人的打算,也就不再多說。
被這件事耽誤了午飯,早起勞作的王氏和吉安都缺少了說話的氣力。她們正要一起去灶房,裏屋又傳來輕輕的咳嗽。王氏朝吉安努努嘴,“你進去看看。”
屋裏有些黑,靠牆的床上躺著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因為久不見太陽,他的臉呈現出青白的顏色,在這個時節還蓋著厚被。
吉安走到床邊,露出一個笑容,“明叔,你是不是餓了?”
沈東明從枕上慢慢抬起頭,看著吉安姣好的右臉和可憐的左臉,輕聲說:“吉安,是我害苦了你。”
吉安忙搖頭,“沒有,是明叔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