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然做了一個夢。沒有邏輯,時間線也是混亂的,許許多多的往事在他腦海裏恣意閃過,上一秒或許還在他高考結束的那一天,下一秒就能回到初中時期。
B城的冬天陰冷潮濕,數不清的風浪在樓間呼嘯,每一把風刃都像是要刺入骨血似的,猛烈的程度像是能把人吹跑。
高考之後,為了湊醫療費,他們賣掉了原來的房子,租住在老城區。那裏約莫已經建成了三十年,水電線路老化,樓下雜亂地停著各種車輛,小路上的水泥斷了層,坑坑窪窪的,裏麵積蓄的水窺探著來往行人的麵容,每次回家都像是一場冒險。
房子沒有電梯,謝然一天爬上爬下好幾次,夜裏回家時沒有燈,開著手機自帶的手電筒,借著月光,沒少被台階絆倒。
家裏的牆泛著黃,牆皮倒沒有那麼不堪一擊地往下脫落,但木製的門似乎總會掉屑,他每次關門時都在刻意壓著自己的力道。櫃子也是上了年紀的,黑紫色的漆脫落了好幾處,露出它原有的木色,鉸鏈生了鏽,不知掉下過多少回,謝然最開始不會修,在謝梁安的指導下摸索了許久才學會。
那個地方什麼都不好,唯獨雨聲是好聽的。B城的冬季多雨,一個月都見不到太陽的時候都有。謝然沒課時喜歡坐在廚房裏,抱著他的吉他,或是出神地望著外麵的天,或是隨手彈幾首即興的曲子。
天是混沌的,如同一幅拙劣的水墨,灰白的雲占滿了畫框裏的世界。
雨打在木板上,沉悶得像是鼓點的聲音,重重地敲著,一下接一下。窗前還有鐵柵欄,雨水叮叮當當地落在上麵,聲音清脆幹淨,又是另一個曲調。瓢潑大雨時,鼓點聲又快又響,適合唱搖滾、唱rap,雨若是小了,淅淅瀝瀝的,就適合唱慢歌、唱情歌。
一人,一吉他,一片雨聲,就是他十八歲時所擁有的一支樂隊。
謝然常常自嘲,若是連手上的吉他也沒了,他當真就是個原始創作人了。那段日子如同黎明前的黑夜一樣昏暗,如同融雪的清晨一樣寒冷,他寄居在破舊的老區裏,但繁華的商圈中、昏黃的霓虹燈下、遍地的瓊瑤上都有他的足跡。
但那片繁華燈火並不是屬於他的,人聲鼎沸也是不屬於他的。
他唱著熟悉的歌曲,陌生的聲音通過話筒、音箱傳到每一個角落,人群的呼聲會蓋過他的音樂。
他還沒有音樂。
那些要求他表演的人讓他翻唱知名樂隊的歌,沒有人會想聽一個無名小卒的原創。
謝然從來都不是光,命運不會允許他執拗地不被染上別的顏色。
他像是黑暗,又像是黑暗中抓不住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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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蠶食著這個城市,從商業中心到老城區,五光十色的繁華漸漸消退,取代絢麗的霓虹燈的是幾盞年紀與謝然的相仿的路燈,燈絲發出嗞嗞的聲音,暗黃的燈光一閃一閃,白蛾繞著燈泡飛動著,繞出一條又一條弧線,仿佛是在祭奠死去的兄弟。
遠處是一條燒烤街,劣質的油汙戀戀不舍地貼著坑坑窪窪的水泥地,嗆人的白煙彌漫了整條街。酒味、煙味、調料味……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就像這個地方一樣,魚龍混雜。
謝然背著吉他快步從街心穿過,周圍又暗了幾分。
他開了手電筒,地上黑黝黝的積水倒映出月的影子,是那樣地遙不可及。
他拐入了狹窄的樓道裏,摩托車幾乎要把樓道口堵住。謝然一步一步地踩在樓梯上,泛黃發灰的牆壁上印著各種廣告,什麼樣的都有。
鐵門上生了鏽,開了這一層,裏邊還有一扇木門。木門半掩著,並沒有完全關上——他們隻有在睡覺前才會把兩扇門都鎖了。
桌上傳來食物的香氣,謝然放下吉他,走過去摸了摸保鮮盒。
溫的。
謝梁安沒法煮飯,一般都是謝然早起準備好一天的食物,等到飯點時謝梁安熱一熱就可以吃了。
謝梁安自從受傷後胃口總是不好,每天都會剩下一些飯菜,壓著謝然回家的時間點熱好了,放在桌子上,生怕他晚上餓著。
因此,謝然每次都是在學校裏買一個包子墊墊胃,等晚上回來後再填肚子。
輪椅壓在木地板上。樓板與木地板間早脫了膠,經過某些地方時還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謝梁安驅動著輪椅從房裏出來,打開的房門泄漏出電視劇的聲音。
有些耳熟。
似乎是任昀主演的電視劇,最近剛播出。
“小林晚上回來的時候帶了一碗腸粉,我給你一起熱了。”謝梁安說道。
謝然轉過去看向他的父親,心髒突然有些難受,像是被人緊緊地攥在手裏似的,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聽見自己問道:“你怎麼不吃一點?”
“我晚上吃多了不容易消化,胃脹。”
謝然拉開椅子坐了下來,謝梁安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他吃。
“最近在學校學了什麼?”
“微積分、大物,我還選修了西方音樂,上課的老師很有意思,但是班裏大部分都是衝著他的臉來的,一半時間在偷拍,一半時間在玩手機。”謝然含糊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