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準努力吸了口氣,對田婆婆道:“取我的朝冕來……啊,還有我的通天犀……我要穿戴朝聖。”形如風中之燭,隨時將滅。
知夫者莫如妻,見此光景,田婆婆心中透明,寇公於時不多,在做最後的冠戴,以盡忠義,含淚吩咐周雲嵐,速取寇公朝冕與太宗賜予的通天犀來。
周雲嵐淚水奪眶,掩麵奔去,即將手捧衣冠進來,見一疊井然衣冠,仿佛又回到京師金闕,持笏叩主論朝綱、紫袍蟒帶議天下,寇公昏迷的雙目中立刻發出堅定而癡迷的光彩,使得整個人從死亡的邊緣又退回一步,周身籠罩著重生的光芒。
寇公掙紮著要下床,無奈四肢沉苛無力,動彈不得,田婆婆與莫、淩一齊上前扶起,哆嗦著為他穿戴整齊,懸在生死之崖的寇公幾欲昏迷,又努力的提上一口氣,直到冠戴端正,這樣一位老人,他一生有功有過,功在社稷天下,澶淵之盟使宋金達成四十年和平,過在急功近利,大中祥符的奉承耗盡民脂民膏,可是在垂垂一線時,他心裏念著的隻有一個“忠”字。
身為大宋臣,縱死朝天闕。
被疾病吞噬得骨瘦如柴的寇公已無法撐起沉重闊大的朝服與禮冠,但是那種錚錚鐵骨與一腔忠烈正氣豈是一付衣冠可以承載?孱孱寇公撫mo著腰間通天犀,那是當年太宗所賜,寇公一直奉若至尊,或貶或遷都藏在身邊,每每捧在手中,憶起往昔君臣之義,淚水滔滔。
準之一生,貴時輔君佐政,調和鼎鼐,安國定邦;踐時遠謫邊荒,草居寒舍,離京萬裏。
金殿上,諍言不饒人;陋室中,磨硯做詞曲。
青春時,也曾三妻與四妾,盛宴歡筵到通宵;暮年時,有歸去回門、有離世早分,唯有千亦相隨相伴,送我終年。
寇公思懷於此,老淚灑落滿襟,他顫顫巍巍的邁出一步,搖搖欲倒,所幸眾人相扶,寇公朝北而立,凝眸於案,長案居中,是一幅清墨如洗的鬆柏傲雪圖,莫憂隻道寇公以鬆柏自喻,田婆婆卻明白,這幅圖原是先帝所賜。
寇公撩袍掀闈,跪倒於地,五體投地,三叩九拜,淚落如雨,泣呼:“臣寇準天命已至,無以報聖主厚恩大德,今辭行,魂魄悠悠不西去,長留在宋佑我民。”
佝僂的老人匍匐著,蒼蒼白發抵在地上,他的瘦弱的身軀微微顫抖,微弱而吃力的祈別卻猶如洪鐘巨鼎永遠的回蕩在人世長空。
確如歷史所載,這位老人跪下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他虔誠赤心的仆拜,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扶著他的三人以及門口的數位親人,都屏聲靜氣,一動也不動,惟恐褻du了他的無上大禮,直到,田婆婆突然跪倒,抱住寇公,無聲而痛心的埋頭在他的肩膀。
歷史在這一瞬間是停止的。
千古一臣寇準走完他歷盡蒼桑的一生,以這種忠誠的剖白方式向大宋歷代帝君辭行,留給後世以無可比擬的風標與崇敬。
莫憂、淩梓鳳雙雙跪下,拜倒在寇公的左右。
門口,寨主苗千尋、周雲嵐、長老紛紛跪下。
小院外,雷州百姓,跪成一片,哭聲一片。
遠處的山林中,一抹紫紅色的影子佇立成雕。
六月的雷州,適才還艷陽高照的天空,陡然間光華斂退,烏雲密布,雷聲轟隆,大雨傾盆。
蒼天有情送君去,忠湣亦是大宋魂,歲月風雲多變幻,萊公英靈傳千古。
這一天的雷州,電閃雷鳴、風狂雨暴。
這一天的雷州百姓,跪倒在寇公簡陋的小院前,或悲呼、或嗚咽,與天地一起,送別忠魂。
與此同時,萬裏遙遙的京師開封,也烏雲遮天,午時正陽,驟然如三更半夜,雨從天降,澆透了富貴天子之鄉。
年幼的仁宗皇帝龍心黯黯,負手於紫宸殿前,出神的看著瓢潑大雨從天而降,這是他登基以來的第一場大雨,下得驚天動地,下得透徹淋漓,仁宗卻覺得心口沉悶,隱隱有悲愴的哭泣之聲從雨簾之後傳來,這種虛無飄渺的哭聲讓年幼的新君也生出淡淡的傷感,他不知道,在遙遠的雷州,一位佐侍大宋三君的肱骨大臣溘然長逝,更不知道,這位大臣是身著朝服向北跪拜,向大宋君主奉獻了他終生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