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那天傍晚,暝色未合,縣裏下了一場龍雨。
龍雨盡時,祖父去世了。
據我老爸所說,祖父一生敗家,不但無所建樹,還揮金如土,嗜煙酒如妻妾,家裏祖上積淤幾代的良田古董、籽料根雕,也都被他給典當換了福壽膏,吞吐一空。但是在我的記憶裏,祖父還算是個幽默風趣的人,每逢鬼節回鄉都會給我在麻布涼棚底下講山溝溝裏的神話傳說,還給我廟裏拜禪得來的米果酥餅,在我心裏,祖父是個有故事的人。
祖父下葬後,沒有給家裏留下什麼資財,唯一留下的是他的那棟泥漿老屋和一本殘頁遺稿,上麵寫了些什麼東西,我爸忙於公務,也沒興趣解讀,一轉二轉,就到了我的手裏。
暑假結束那陣子,我在家裏閑來無事,就拿出來捧閱了一番,隻見上麵這般寫道:
“夏家村之西七裏許,有山曰覆舟山。緣山西南行,有佛寺,甚宏麗。寺西百步有泉百道,自平地石竇之下中湧出,累累若珠然,彙為巨浸。泉西有神祠,祠北有一無名老潭,潭三畝圓圍,其水清冽,見下藻荇交橫蒙密,而水上無之。予嚐養一魚帝於潭中,以小魚蝦蟹為食,每逢龍雨,則出沒矣。”
我不知道祖父記載裏的魚帝是什麼東西,想來是某種大魚,而夏家村我也是知道的,那是祖父老家的鄰村,原先有二三十戶人家,戶籍改革以後,村裏的壯漢陸續外出打工,村子裏就隻剩下了一批高齡老人守著幾畝祖上的稻田,隱隱有發展為鬼村的趨勢。看祖父的記述,似乎在夏家村附近有口魚塘,祖父在那裏養了大魚。那時我也正值暑假,就心血來潮,打算閑來無事去山裏避個暑,順便垂釣,撈它個盆滿缽滿。
我也是那種思必有行的性子,頭腦一熱就付諸行動,本想拉上幾個損友一起前去釣魚,但是奈何他們都各有情況,不是跑去了日本找妹子就是因為逛窯子而挨了板子,再不就是因為打架動了刀子進了籠子,無奈之下我隻好孤身一人大清早提著鐵皮花桶和租來的魚線釣竿上覆舟山釣魚。
因為我從小喜歡爬荒山涉淺水,夏家村附近的山地我也了如指掌,踏著自行車在山路上哼著小調逶迤前行沒花一個鍾頭就找到了祖父所記的那座神祠,進而在神祠後麵一片毛竹林的空地裏發現了那口老潭,真是仿佛發現了世外桃源或者理想鄉阿瓦隆。
說是潭,其實是一口池塘,大概三畝地大小,池水卻是異常清冽明澈,雖因為水下有藻荇遮掩不能見底,但是周圍四合的幽暗竹林交錯掩映,在頭頂的烈日下把竹影交錯刻寫在水麵上時,卻能夠和水中的遊魚混雜在一起,一同配圖組合成一幅摹寫在玻璃紙上的魚戲幽竹圖。林中起風時,竹冠上洋洋灑灑飄下片片竹葉,打著旋兒落在池中央化作葉舟,激起層層漣漪,那葉舟就飄飄蕩蕩,直至池邊,粘在鵝卵石壁上。真是格外有古調意境。
我見這地方這樣幽美雅靜,欣喜非常,當即拿出了魚竿鉤上餌料引線拋出,像個鬥笠老翁似的坐在池旁的磐石上靜靜垂釣。
但是我的運氣也真當不佳,才釣了不到一刻鍾,魚是沒上鉤,天上卻是烏雲四合,漆黑一片,像是鋪了石墨一樣不見天日,而且雲中還雷聲隆隆,居然有要下龍雨的架勢。我也隻好打算敗興收起漁具打道回家,但是收線的時候,我的魚線卻是突然一沉,像是鉤上了什麼東西。
我心頭一喜,心想真是皇天不負釣魚人,這回真是撈上大獵物了。
我的手臂一沉,心想看來這獵物還不是一般的大,於是我跨步提臂,右腳後邁,腳跟撚地,把全身氣力集中在肱二頭肌上,小心掌控竿頭,沉下氣來溜魚,跟那獵物周旋苦鬥,打消耗戰。水麵上劃出了一道道S型的水線,還夾雜著翻起的白沫,我慢慢將釣線牽拉到水邊,不斷消耗著獵物的體力,直到我感到那獵物撲騰地極其厲害時,才奮力一拉釣線,然後我就聽得撲通一聲響動,又看到一道白花花的影子從水下躍出,掛在了我的麵前。
待到看清這條釣上來的大魚全貌時,我也是驚住了。
這是什麼怪魚?
說它是魚吧,卻有一個蝌蚪似的圓圓胖胖的腦袋,溜滑水膩的腦袋兩側各是一隻圓溜溜的黑眼睛,眼睛表麵覆蓋著一層薄膜似的半透明眼皮,眼皮下上居然還有一圈人一樣的細密白色睫毛,這魚的頭上更是有八隻粉紅色的角,角上還有細短的絨毛,極像是紅珊瑚的枝杈,更為詭異的是,這怪魚不但通體瑩白如玉,而且居然還有像人一樣的纖細四肢,手腳上的趾節都清晰可辨。但是說它不是魚吧,卻也有一條鮭魚似的粉白色長尾巴,隻是尾巴上卻沒有鱗片,隻有布滿白色星斑小疣的透明尾鰭。
這魚有兩隻成人巴掌大小,重量不到兩斤,看到我,居然也不怕生,一對黑溜溜的大眼睛傻傻地看著我,扁扁的小嘴銜著魚鉤,一不小心鬆開,嘴裏的魚鉤就啪嗒一下不偏不倚落到了我腳邊的鐵皮花桶裏,上麵的餌料自然是沒有了的。我這才回過神來,伸頭朝著桶裏一看,卻看到這怪魚也仰著頭看著我,然後嘴巴一開,居然發出了哇哇的哭啼聲,哭聲真是像極了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