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
沒有世界的力量就無法改變世界,但世界本身卻不會去改變自己,它做不成這等細致活計。
世界意誌宛如一隻非常巨大的單細胞生物,生命力頑強,行動遲緩,相當強大又相當無能,隻有最最基礎的求生本能。祂可能推波助瀾,但不可能真的去給自己動個手術。到底,世界意誌隻是某種環境或現象,並非什麼有自我意誌的生物,它是王座,是王冠,不是王。
無王之冠呼喚著能戴上它的人。
來自界外的靈魂,終將戴上無王之冠。
走到最後一步的塔砂成為了世界之王,成為了世界本身,她同時擁有了意誌與力量。埃瑞安成為了她的地下城,所有限製都被打破,她當然可以分解深淵修補主物質位麵,在這個世界上她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萬古不朽。塔砂不再需要軀體,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是她,她無所不在,整個世界都是她的軀殼。
隻是,她也不再有喜怒哀樂,不再有一點偏頗——世界為什麼要關心其中的某一螻蟻過得如何、有何想法呢?最清晰、最有智慧的世界意誌也隻關心世界本身,對於生活在世上的萬靈,她一視同仁,無比公平,以萬物為芻狗。
或許應該稱之為“祂”?
無王之冠呼喚著能戴上它的人,隻是那統治者,也是背負者,戴上王冠的刹那會與世界相融。坐上王座之人再無離開之日,像每一種博大的意識,那個加入它的主導靈魂最終也會被衝淡,被成千上萬的歲月磨損,不再被任何東西羈絆。成為了世界之神的靈魂,作為個體來也不複存在了。
維克多身後,魔池已經幹涸。地下城核心曾經漂浮的地方,現如今空無一物。
塔砂:“我來背負。”
“不!!”
維克多霍然站了起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狠狠瞪著地下城核心曾經的位置,仿佛那兒還有誰能看到他似的。
“不不不不你不能這樣,你根本不是舍己為饒那種人……”他的聲音又了下來,像喃喃自語,再也沒關係,這個世界注定能夠聽見,“你食言了,你過你做好了準備!”
我的確做好了準備,難道不是嗎?
——在維克多的想象中,他幾乎聽見了這樣冷淡的回答。
作為執政官娜塔莎,她的確做好了全部準備。
地下城儲存著的大量戶籍資料,在深淵之戰前的幾年裏就已經登記完畢。大法師塔內的書籍擺放日趨規範,各種藏書規律放置,書目已經被記載在一本書目大全上,就算擔當塔靈的幽靈突然消失,借閱者也不至於一頭霧水,研究者隻需要多花一些功夫。以塔砂為中樞記載的全部信息,戰前都已經有了實體備份。
塔斯馬林州,執政官娜塔莎是那個能夠拍板做決定的人,但是與此同時,議會也並非擺設。由各個階層、各個族群組成的議會商討著關乎塔斯馬林乃至整個世界的決策,近年來,塔砂越來越經常地隱於幕後,默不表態,放權讓議會做出決策。議員的組成與選舉也好,議題的提出與探討,各種規則都日趨成熟。在執政官之外,塔斯馬林的議會還有相對權力較大的議會長,四年一換,票選得出。
埃瑞安帝國的媒體一度將塔斯馬林議會戲稱為“女王的朝廷”,將議會長稱作首相,認為後者的存在隻是為了象征性地反駁針對執政官的□□指責。一些人認為這是在給繼承人鋪路,不過維克多浮出水麵後,這事兒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不少人認為娜塔莎女士會有一個親生的繼承人,或者,她會承認指定的繼承人是她的孩子,畢竟她看上去都打算公開承認一個“王夫”的存在了。
有齲心塔斯馬林會變成一個君主繼承製國家,擔心全埃瑞安最自由繁榮的地方會在家族繼承製中慢慢衰亡。更多的人對此並不關心,他們看不了那麼遠,也不在乎那麼遠。他們相信執政官大人總有考量,要做的隻是幹好自己那份活兒,並在舉杯時大聲:“祝娜塔莎女士健康長壽!”
“我見過許多被架空的君主。”維克多,“不過自己動手這麼幹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有人覺得議會與議會長隻是麵子工程,有人覺得塔砂在為繼承人著想,而維克多第一眼就看出了塔砂的企圖。像在扶著學步的孩童前行,塔砂正扶著年輕的塔斯馬林前進,給它尋找自己的手之外的支撐點。維克多這樣破的時候,塔砂微笑起來,惡魔喜歡這種時候,在這個大部分生靈都很愚蠢的世界上,他們總能彼此理解,也隻有他們理解彼此。
“我可不想一輩子給一個國家當保姆,總要想點偷懶的辦法。”塔砂輕描淡寫地。
“這倒不奇怪,不過沒想到你準備得這麼早。”維克多,“我以為你這樣操心的控製狂,總要再過個一兩百年才會想著抽身而退呢。”
“那你不是會無聊壞了嗎?”塔砂調侃道,她坐在椅子上,用尖尖的腳爪去勾維克多的腿,維克多一下就上鉤了。他俯下#身,兩隻手撐住椅子的把手,低頭用鼻子去蹭塔砂的臉頰,塔砂摩挲著他的後頸,親昵地去揪惡魔的彎角。這雙手能捏斷惡魔領主的脖子,對待他卻很溫柔。嗯,粗暴的部分維克多也喜歡。
她:“就算世界幾百年後要毀滅,也沒有一口氣工作幾百年的道理,我當然會給自己時間來找點樂子,你是吧?”
塔砂根本沒有正麵回答問題,對於曾經的謊言之蛇來,用“我一直工作你不是會很無聊”這種哄情饒話來回答“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做準備”根本不算是個回答,等於什麼都沒,簡直是個經典的逃避問題之法。不過那個時候,維克多完全沒在意。
有一件事需要澄清,那就是得到一定修複的維克多並不傻,也不會因為什麼事犯傻,無論因為欲望還是愛情。作為親曆者之一,維克多認為,愛情並不會讓一個聰明人變得遲鈍又愚蠢,能看到的東西依舊在那裏,隻是你會變得不再在意。轉移話題?哦,那就轉移吧。不想談論這個?無關緊要,反正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愛是一個叮當作響的音樂盒,是從深淵爬到主物質位麵時遇見的第一場雪,擁有它的時候,靈魂像被泡在溫水中一樣愜意,又舒服又讓人懶洋洋提不起勁,對溫水池外的細枝末節並不關心。與塔砂相處自然而有趣,那會兒維克多一邊半心半意地想著“哎呀她根本沒回答嘛”,一邊覺得“管它呢”,當下沒有比親吻塔砂更重要的事情了。
不回答也沒關係,反正維克多知道答案。塔砂就是有這麼多後備方案,給每件要務都上了多重保險。提前做好準備,以防遇見不測,這答案出來掃蠍做得很合理,她與維克多一樣喜歡未雨綢繆。維克多一直對此相當欣賞,乃至產生了一股得意之情:你看,她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屬於我,這樣的人選擇了我,難道不是一件相當值得驕傲的事情嗎?
如今回頭看來,維克多莫名感到牙癢。
早在知道自己會一去不複返之前,塔砂早已做好了自己突然消失的準備。於是真到做出選擇的時候,她能走得毫無牽掛。
執政官娜塔莎的消失,沒給埃瑞安帶來一點波瀾。
簡直不可思議,如此重量級的領袖,被許許多多的人念叨著的大人物,竟然能夠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她的崇拜者們還對此一無所覺。但仔細推敲一下,情況好像又並不奇怪,被認為是“執政官娜塔莎”的存在隻是塔砂的一具身體,真正操控全局的塔砂,是一座地下城啊。
塔砂是一座地下城,一開始為了能以這樣“世界之當的身份在埃瑞安帝國立足,她用了各式各樣的花招塑造出一個不存在的地下城城主,讓人以為這是被某個神秘人擁有的勢力,而非一座活的“深淵前哨”。等到後期有了軀體,這謊言變得更加沒有破綻,各種地下城造物都能擔任她的代言人。執政官娜塔莎始終保持著神秘,與下屬之間有著一定隔閡,大部分下級都不明真相,知道真相的全都是契約者,並且對她有著絕對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