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政體係之下,在享保大饑荒之前,日本各藩都在框架之內嚐試著不同的變革,試圖扭轉財政虧空。
有鼓勵消費刺激生產派、有專營專賣斂財派、有上下節儉藩主帶頭隻吃米團子派、有廢除金銀強行發行紙幣藩劄金圓券派、也有阿部正福這種減少人口確保農不要零碎化派。
整體上,全失敗了。一場享保大饑荒,除了伊達家的仙台,剩下的全打回了原型。仙台藩那是頂著60萬石的義務,享著00萬石的實利,手底下還有銅礦自己鑄錢、鮑魚海參等俵物也是長崎出口的主力、享保年的蟲災冷夏也沒影響到那,這實在不用啥政策。不作死,財政一般不會出問題。
劉鈺是看不上這些人的改革思路的,很多連修補匠的水平都不如,但這時候卻是掄圓了猛吹阿部正福。
因為阿部正福在太田資晴背鍋“被”自殺之後,成為了新的大阪城代,而且看樣子是要暫攝海關諸事的,顯然日後必可稱為幕府中樞中的中樞。
這種人,對將來日本的政策,是有很大影響力的。
待阿部正福講完,劉鈺先是做出一副震驚的神情,隨後收斂,讚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古人雲:朝聞道,夕死可矣!吾觀日本各藩之施政,多半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唯獨阿部君的手段,竟有治本思路。”
“人口日多,而地不加增。糧食產自地裏,地不加增,人卻增多,人不吃飯會餓,人多了,糧食不夠吃,這難道不就是禍亂的根源嗎?”
“多子分地,土地零碎,難有餘糧。但有饑荒,則不能生存,隻好將土地抵押給豪商豪農。武家製度的根基,卻是份地製,如此豈不破壞根基?”
“吾觀列國之政,無有不如此者。”
“《左傳》雲:舜臣堯,賓於四門,流四凶族混沌、窮奇、檮杌、饕餮。今觀之,則恐此四凶猶在。”
“若人口日多,混沌、窮奇、檮杌、饕餮必化作戰爭、饑荒、瘟疫、動亂,以此將人口控製在一定的數量。”
這是在和日本人談話,又是在禁主教風氣極重的此時,劉鈺自是不好用“啟四騎士”來比喻,隻好搬來了舜流四凶。
反正都是四個,差毬不多。
他是一邊在朝廷裏和皇帝過,科學院不定可以讓畝產上四五百斤甚至七八百斤上千斤、使勁兒移民墾荒;一邊又在日本鼓吹馬爾薩斯這一套,順帶把馬爾薩斯啟四騎士本土化。
阿部正福倒是聽德川吉宗警告過,劉鈺的話,不要全都相信,尤其是他誇讚的東西,一定要仔細思索裏麵隱藏的禍心。
可這時候,四凶之論,竟讓阿部正福有一種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知音之感。
尤其是關於“武家製度穩定的根基是土地而非人口、人口隻要能保證能耕種土地即可”的判斷,更像是把他一直想的話出來了一般。
而四凶之論,更是讓阿部正福覺得,似乎感觸到了人家至道,終於弄清楚了戰爭、饑荒和動亂的本源。
自戰國大亂之後,日本的人口確實增長了一波。
但時至今日,已經停頓了,應該日本的人口是18、19世紀世界裏的一朵奇葩。全世界的獨立國家都在人口暴增,唯獨日本一直是條直線,自享保饑荒之後,更是徹底平穩。
和傳中中了馬爾薩斯之毒的法國不同,日本的人口平穩,有其特殊的原因。
法國的麵積,也就和四川省相當、略大一丟丟。
但其耕地麵積加牧場麵積,是接近三億公畝,折合四億五千萬市畝,幾乎相當於明朝成化年間統計的地畝總數了。而人口此時也就和日本相當,兩千萬人。
法國的自耕農和大順的自耕農、日本的自耕農,此時並不是一個概念。就像是俄國的革命之後,劃定成分的時候,貧農的概念是“隻”擁有折合市畝46畝的土地;而法國的自耕農此時確確實實可以做到“節日裏家家鍋裏一隻雞”,所以法國人懶得移民海外,不會像英國人和愛爾蘭人一樣,活不下去往海外跑。
法國也是嫡長子繼承製,法革之後,嫡長子繼承製,是“封建社會的舊製度”,要破除舊思想、舊風俗、舊製度、舊習慣,故而實行均分繼承法。
這個大順的百姓自然熟悉,父親沒了,兒子分家,可沒有大兒子把地全拿走的情況,最多也就是占著祖屋就是了。便是大地主也是一輩一輩分地。
法國的百姓過慣了自耕農的美好日子,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們均分繼承把土地分成塊,以至後代越來越窮,於是自發選擇了少生娃。
日本則是……就算長子繼承法,繼承的土地,都未必趕得上法國均分繼承法各個兒子分到的土地。
這種情況下,整個社會風氣幾乎是自發地朝著少生的方向轉變,溺嬰、扔進寺廟、墮胎等等,一般也就生兩個就拉倒了。
大順這邊是“趕苗拓業”、“墾蒙墾遼”、“走西口”、“跑鯨海”、“奔西域”、“下南洋”、“闖台灣”,總歸還有地方可去。
日本現在是真的沒地方可去,又沒有先見之明知道終有一日畝產會在化肥良種水利的支持下暴增,這時候“四凶”之論,隻以此時的時代背景而論,那真的是正確到不能再正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