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月,趙根過得很不好。他常坐在東元橋頭坐上一小會兒,叉開腿,低頭看那橋下的水。那個乞丐不見了。那個瘋子也不見了。七曲八折的河水是這個縣城的十二指腸,把這些麵目可疑的廢棄物不斷排出體外。日複一日的日子被岸邊洗衣婦人手中的木槌反複捶打。她們一點點變老,駝了腰,皺了臉。河水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能通過那一雙雙浸泡在水裏的手,吸食掉藏在她們身體深處的青春美好。趙根不清楚自己在橋頭等什麼,也許是等天上的雲。它們像脅下有翼的奔馬,像拿金箍棒的孫行者,像一口能吞掉月亮的天狗,像重棗臉臥蠶眉左手《春秋》右手青龍偃月刀的關公,有時,它們也會幻化成小臉尖瘦的周落夜的模樣。

她會是自己的妹妹嗎?

媽媽說,不是。但媽媽的話並不可信。媽媽老對爸爸撒謊,一點都不心虛,一點都不慌張,還把手指到爸爸鼻尖。書上說得對,撒謊是女人的天性,她們需要撒謊,就像狗要吃骨頭。或是因為在那片橢圓形草地上見到的那一幕,趙根越來越不願意看見李桂芝,總覺得這個被自己喚作媽媽的女人身上,充滿一種古怪的味道,像是發了黴的土豆。女人是古怪的,她們是上帝對男人的懲罰。爸爸又做錯了什麼,要受到這樣的懲罰?但如果說,周落夜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為何不能找到一點相似處?臉不像,嘴不像,鼻子不像,性格也不像。遺傳基因不可能不起一點作用吧?趙根心頭狐疑。

雲在天上,來來往往,變幻形狀,有時是逗句,有時是句號,有時是疑問問,有時是省略號,有時是感歎號。

趙國雄沒讓趙根去鐵路上賣茶蛋,說,那樣掙不來錢,也耽擱學業。現在鐵路上有一幫少年,組成了什麼梅花幫,專門在車站附近敲詐旅客。不要學了壞樣。

李桂芝沒反對。過些日子,趙國雄花了幾百塊錢,買了一輛有牌照的三輪。每天下班吃過飯後,便去車站踩,到夜裏十二點鍾才回來,隔三差五蹲在籬笆下擦車子,先用刷子細細掃去輪胎與車架上的土,再拿幹布抹去灰塵,然後拿棉紗頭蘸黃油擦車軸,擦得車子的每個細節拐彎都鋥亮放光。趙國雄的手很巧,還拿一個小餅幹盒改成小酒壺,每天出門前,把兌了水的酒精倒在壺裏,把壺揣在貼衣的口袋裏。騎乏了,停下來,呷一口。趙根很喜歡父親的這輛車,偷偷騎上去踩,籠頭扭來轉去根本沒法控製,結果車子撞在石頭上,撞癟了輪胎,氣得趙國雄打了他一耳光,再也不準趙根碰他的車子了。

自打趙國雄蹬上三輪後,他臉上的氣色明顯一日好過一日。

趙根回了家。李桂芝在煮茶雞蛋。前段時間,李桂芝趕了半個月的通宵,說是繡花廠急著要貨,但辛苦織好的衣物繳上去,錢卻不見一分,隻打來一張白條。再後來聽人說,那香港老板怕是騙子,都欠了好多人的錢。李桂芝的興頭減下來,又打上鐵路賣茶蛋的主意。一開始老煮不好,費功費火還費佐料,味道還不好,蛋清老溢出蛋殼。李桂芝氣得把蛋往地上摔,隔一會兒又心疼地撿起來。

趙根看不過眼,跑到廣場賣茶葉蛋幾個婦人那,蹲在一邊,鼓起勇氣喊了幾聲婆婆,老老實實把媽媽想煮茶葉上車站賣的事一說。

婦人就教他,說,“煮雞蛋前,先要用勺子輕輕敲打雞蛋,當蛋殼出現細小的裂縫、敲打蛋殼的聲音變得沒那麼清脆時,才可以下鍋。這樣烹煮時容易入味,熬煮時間也不用太久。煮雞蛋時,一定要記得加鹽,這樣蛋清不會溢出蛋殼,蛋會煮得十分完整。”

趙根千恩萬謝走了,回家一說,李桂芝一試,還真別說,煮出來的茶蛋個個清爽。

趙根不明白,為什麼煮茶蛋這樣的小事,媽媽都不肯問一下別人?

李桂芝見趙根進門,咳嗽著說,“徐明玉找你。”

趙根應了,放下書包,想出門。李桂芝抬起頭,說,“趙根,她找你幹嗎?這些天,老是叫你過去。以後,你少去她家。”

趙根說,“不是你讓我去給那什麼徐明金補習功課的嗎?”

李桂芝臉色不快,“我叫你去,沒叫你天天去。那幾個雞蛋又不是金蛋。再說,你總不能耽擱自己的功課吧?”

媽媽當初叫自己去替徐明金補習,大抵是衝著當初那一碗雞蛋。現在媽媽大概覺得要二碗雞蛋了吧。趙根有點不舒服,說,“那我不去了。”

“也不是說不去,少去。”李桂芝用手捶了下腰。

趙根討厭徐明金,但喜歡徐明玉。若不是因為徐明玉,趙根早不去了輔導徐明金的功課。徐明玉身上有好聞的說不出來的味道。那是一種比梔子花還要幽甜的清香。徐明玉還會蹲在他麵前,把細細長長的手指插入他的頭發,問他有多久沒洗澡。徐明玉不嫌他髒,不嫌他流鼻涕,就與姐姐一樣。

姐姐,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詞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