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怎麼了?”阿爺睜開渾濁的眼。
趙根吸吸鼻子。籬笆那邊是那條叫阿黃的狗。幾秒鍾前,它像往日一般躥到他腳邊試圖表達親呢時,趙根一腳踢飛它。狗嗷地一聲慘叫,跳過籬笆,隔著竹欄看著這個與往日不同的少年,目光憂傷。趙根沒說話。阿爺慢慢說道,“今天這麼早放學了?”
“我沒去上課。”趙根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道。
“孩子,你過來。”阿爺說。
趙根在阿爺麵前的小竹椅上坐下。
“我老了。我怕是活不過這個冬天了。”阿爺的聲音含糊不清,“我嗅到了你身上的味道。一種不大好聞的味道。你在害怕。”
“我什麼都不怕。”趙根用力咬住嘴唇。
“孩子,你扶我進屋。”
阿爺的身子輕得像根鳥羽。準確說,是鳥。似乎隻要一用力,就可以把阿爺捧在掌心。屋子逼仄狹小,又好像一個盛滿光陰的不規則形狀的破甕。有發了黴的臭味。有某種不可言說之物在按著一個極哀傷的音律在緩慢地轉動。窗戶玻璃上糊著報紙,一大片黑暗遮住四麵的牆,在頭頂擠出一處讓人屏住呼吸的空間。很難看清屋頂棚糊有什麼東西。一盞白熾燈拖著黏滿蒼蠅的電線從裏麵墜下。阿爺反手關門開燈,示意趙根在床鋪上坐下。床鋪上的被褥略顯淩亂。靠床的五鬥櫥上擺放著幾本舊雜誌。阿爺嘶啞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從這個破甕裏溜出來的某種可疑的生物。
“我有一個願望,你能幫我嗎?”
“阿爺,您說,隻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趙根有點不安。
“我先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吧。”
阿爺拉開抽屜,翻出一個長方形筆記本大小的東西,把包裹在上麵的棉布一層層打開。是一張女孩子的相片,圓臉杏眼,梳著整齊的劉海,被固定在四周磨損的木框內,上麵鑲著塑料片。
“那還是一九三八年,在離這裏很遠很遠的一個叫東北的地方,那裏有著中國最肥沃的土地,山是白的,叫長白山;水是黑的,叫黑龍江。是統治了中國數百年大清王朝滿族人的發源地。他們穿大襟長袍,一年四季幾乎都是這種服式,隻不過分單、夾、棉、皮而已。他們夏天戴用秫秸皮編製的尖頂鬥笠。春秋戴用黑緞子縫製的瓜皮帽。冬天戴有護耳加縫毛皮的氈帽。那些出外在外的車老板、獵人,就戴那種毛又長又厚、帽耳加長的大皮帽子了。關東有三寶。人參、貂皮、靰鞡草。關東有三怪。窗戶紙糊在外、十七八的大姑娘叼煙袋、養活孩子吊起來。”
阿爺臉上有著隱隱笑意,嘴裏輕輕地哼:
笊籬姑姑本性白,戴朵花,背捆柴,扭扭搭搭下山來。
你也拍,我也拍,拍著手兒跳起來。
趙根不敢做聲,手抓在枕頭上。枕頭潮濕,烏黑發亮。
阿爺抓著相片的那隻手隻剩下皮與骨頭。
阿爺垂下頭,手掌一遍遍擦拭著相片,來回摩挲。
“那年,日本第七十二師團第四步兵聯隊鬆下浩小隊駐紮關東,在一個小鎮,在一個摘下門坎就可以進出大馬車的四合院裏,那是有錢人家的房子,青磚小瓦硬山到頂,正脊、戧簷、腿子牆等部位裝飾磚雕或石雕。有錢人在日本人到來前早早跑回內地。日本人剛來中國的時候,並沒有馬上撕下臉,他們要搞大東亞共榮圈,要收買人心。所以他們口袋裏經常揣著糖,看見小孩子就散;若哪戶人家缺了糧,沒法過年,他們還會騎著大白馬送來白麵。人們一開始提著心吊著膽,把門上插著的青天白日旗換成日本鬼子的膏藥旗,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漸漸,這顆心放回肚子裏了,幫日本鬼子做事的人多起來了。”
“阿爺,為什麼有錢人可以跑回內地,鎮裏的其他人不跑呢?”
“那裏是他們的根。那裏有他們的土地,他們的房子。他們跑不了。”
阿爺咳嗽幾聲,趙根急忙起身去捶阿爺的背。阿爺的眼球子上的光好像螃蟹殼一樣硬。
“鎮上很繁榮,茶樓、當鋪、酒肆、煙館,整日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那年。一九三八年,四月初八,佛祖釋迦牟尼的誕辰,鎮裏辦廟會,四鄉八鎮聚來人,賣飲食小吃的、賣鞋帽布匹的、抽簽算卦的、賣丸散膏丹的、打把式賣藝的、賣日用雜貨的、唱大鼓拉洋片的……還有早早趕來搭台連演幾天酬神大戲的戲班子。鎮裏的少年玩得很瘋。其中一個少年的父親是替日本鬼子做翻譯官。他在廟會上遇見了一個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