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爺死後,阿黃不飲不食,整天趴在屋前青磚下,偶爾嗚嗚地叫上幾聲。幾天後,一個貨車司機在馬路上輾碎了站都站不穩的它。貨車司機跳下車,扳開它的嘴,皺著眉頭把它扔進後車廂。它將被剝去皮毛,剁碎,加上椒鹽、紅椒、八角、薑片、黨參、北芪等佐料,做成本地一種有名的狗肉湯。
天氣愈發冷了。清晨的屋頂生出凜凜寒霜,至中午時分才漸漸化去。
“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聞到狗肉香,神仙跳過牆。”街頭多出一些蹬著載重自行車從郊區趕來的農人,自行車後架上有兩個竹篾編的簍筐,一個筐裏是已經燒好的狗肉,另一個筐裏是一大塑料桶自家釀的穀酒。桌椅是預先租了地方擱著的。傍晚時分,他們擺出桌椅,支起攤拉。路人圍上來,嗅嗅狗肉的味道,數數口袋裏的錢,要了一塊狗肉,打包帶走。也有直接吩咐他們片成小塊,再要一碗老酒,當街坐下,一邊呷酒一邊嚼肉,吃得滿頭大汗。這算是窮人的吃法。富人或穿製服的人的吃法就講究了。一定是在什麼聚德樓明月館。店門口的案板上放著用稻草烤得金黃的狗的半邊身子。他們用牙簽剔牙,三三二二進了屋,一定得是黃狗。實在沒貨,黑狗也能湊乎。花狗、白狗,是絕對不吃的。那黏牙齒。若拿花狗充黃狗賣,這些人會當場把狗肉摔店老板臉上。黃狗還不能太大或太小,以十公斤左右為宜,此時肉質最是細嫩。宰狗亦有說法,得以木棒敲擊狗鼻,使之倒地,然後趁其昏迷時放血刮毛,再用幹稻草燒盡細微狗毛。用鐵棍打爆其天靈蓋,那會讓狗肉有土腥味。這狗肉也就等而下次。然後燎盡毛根,開膛取出五髒,腹腔是不衝洗的,以求風味鮮美。剁狗肉時,更要刀刀均勻,塊塊見皮。“今冬狗肉補,明春打老虎”。不過,小孩子不大讓吃狗肉。說是狗肉性燥,吃了晚上會睡不著覺。狗肉雖補五勞七傷,卻也宜腎壯陽。或許正因為狗肉的這點功能,那些大人嚼起狗肉來才那麼帶勁。
趙根不吃狗肉。小時候看過別人殺過一次狗後,就不再吃了。家裏也沒有幾次吃狗肉的機會。倒是學校高年級的同學會去附近村落裏用麻袋套狗。幾個學生,放風的放風,拿棍子的拿棍子,牽口袋的牽口袋,扯繩子的扯繩子。一般是先來軟的。往地上扔骨頭,等狗湊來嗅時,用繩子套住狗脖子,往樹邊跑。樹上早爬有一個少年,接過繩頭,哧溜下滑下樹,狗便吊在半空,再用麻袋裝上。人人拿起木棍,橫掃直劈,把這狗消滅於無聲無息中。也有特別膽大的學生,朝狗走去,雙手高舉頭頂,反手握緊棍子,拖於腦後。狗沒看見棍子,以為危險不大,好奇地看。這棍子便帶起風聲劈下。得劈腰,一棍子下去,狗腰其中而折。若劈別處,狗會呦呦逃竄。還有嫌這兩者技術含量太高的,偷來滴滴畏等劇毒農藥,裹在肉包子裏,往狗麵前一扔,隔幾分鍾,萬事大吉。
山坡下有流動的水。幾條狗在悄無聲息地移動。趙根注視著坡上那幾條在火車鐵輪下晃動的鋼軌。上麵沒有了蜻蜓、蝴蝶,也不見拎著衣桶疾步行過的洗衣婦人。鋼軌與水呈現出一種暗灰色的光。這暗灰裏又藏著遲早要顯露出的洶湧澎湃的黑。狗在狺,遠遠近近,吠聲在空中飄來蕩去,與夢一樣。火車輾過鋼軌時濺起火花,一聲長另一聲更長,與狗吠聲互相應和。
阿爺到底想說什麼?趙根捏住拳頭,望著在夕陽下漸漸發光的縣城。腳下的草被風吹得伏向地麵,顏色枯黃。在山的那邊,是埋葬阿爺的地方。那裏有寬大的岩石。到了春天,岩石上會生出一片深褐色的苔蘚。阿爺的墳在岩石下。墳邊有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樹,很高,很大,雖然是初冬,葉子還是墨色綠的,像瀑布垂落。阿爺躺在褚紅色的土壤裏,會慢慢地變成土地的一部分。大家說阿爺是好福氣,是喜喪,得在額頭綁紅帶子,可惜沒人來係這根帶子。阿爺是被工會出麵葬的。一群趙根從來沒見過的人。他們好像是從土裏跳出來的。說說笑笑,請了一班吹鼓手把阿爺抬進棺材。喪事辦得風光。還在酒店裏辦了宴席。還吃了狗肉。這樣排場的宴席很少見。所有的鄰居都有份參加,且不必包份子錢。大家吃得嘴角流油,大聲感慨。阿爺攢了不少錢,藏在床鋪底下的棉絮裏。幸好找出來了,是一個尖嘴瘦削的女人找出來的。她說,“老頭這平時樣省,退休工資那麼多,不可能沒點錢嘛。”
幸虧找出來了。工會裏來的人說,要不一把火燒了,那真是太可惜了。不過,這錢也不好給誰,就一文不少地全花了吧。若有誰肯替阿爺穿孝服,係那根紅帶子,就給誰五百塊錢。鄰居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女人從身後變戲法一樣變出她兒子,再麻利地從口袋裏掏出紅繩,給那個嘴裏嚼著肉筷子上挾著肉眼睛還瞪著肉的小孩係上。大家都笑了。工會裏來的那幾個穿三截頭皮鞋的人笑得尤其開心,說小畜生真是餓死鬼投胎。
阿爺出殯那天,趙根去參加了。手裏拿著一朵小紙花。高低不平的丘陵因為冬日顯得格外清瘦。人們三三兩兩地走在棺材後頭,心不在焉地扛著花圈,說著家長裏短的話,偶爾才談及一下這個他們眼裏行為古怪的老頭,對他的某些習癖表示不解,對他如何拖著一條殘腿過了一年又一年表示不解,對他為什麼沒有摔瓦盆的子孫表示不解。問的人問得漫不經心。答的人往往哦一聲。人們對這個無疾而終的孤寡老者失去了興趣。他們沒與往日一樣打破砂鍋問到底。隊伍拖得很長,不時有人中途離開。頭戴紅繩子的孩子的鞋帶老鬆,磕磕絆絆地走,走上一段路,扔開手中的哭喪棒,彎下腰去係鞋帶。沒有人哭。放鞭炮的人扔了一會兒鞭炮與紙錢,不再扔了,背著雙手看路兩邊的樹木、溪流、田地、石頭。嗩呐手表現出極高的敬業精神,吹得一絲不苟。那是一座擠著很多墳的山。一個一個土包緊緊地貼在大地上。幾座墳頭有被祭掃過的痕跡。墳前插著香燭,地上有沒燃盡的紙錢。阿爺是有福的。工會來的人吩咐人們放下花圈,說,“要不是組織上的關心,要是在解放前,這樣的絕後戶準得被一席破竹篾卷起扔到山溝裏喂畜生。社會主義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