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驀然收住。風把烏雲放牧到世界盡頭。天空清晰潔淨,一塵不染,似一大塊即要抵達永恒的翡翠。空氣比薄荷還要清涼,入喉即化。一片金黃色的陽光斜斜地奔入屋子。原本齟齪不堪的棚戶頂冒出氤氳水汽。被雨水澆過後的樹的枝椏線條潮濕明亮。樹下幾團露出根部立在岩石上的草,被鍍了金的陽光一照,像初生的毛絨絨黃色的小鴨子。河水滾滾奔流,不複往日清澈,水聲渾濁洶湧,在岩石上濺起幾米高的浪花,大有踏破賀蘭山缺的氣勢。趙根望著四周田野上清新的綠,快步往溪邊行去。那塊遇見劉圓時所坐的石頭已被水淹沒。一隻紅色的蜻蜓歇在垂向水麵的葦尖,渾然不懼水的淫威,隨風輕晃。
鳥從四麵八方飛出,又很快落下。
趙根邁過一條條溝渠與一塊塊菜地,朝山的方向行去。遠方山腹中有一道道乳白色的雲氣。它們仿佛是少女為掩飾心意蒙起的麵紗,但所有的人都能一眼覷出她藏在麵紗底下在嘴角翹起的忍不住的笑意。沾滿雨水的青草葉打濕趙根的腳趾頭,微有些癢。涼鞋的後帶斷了,但父親已經不在了。
山裏麵沒有蝗蟲一樣的人、瘟疫一樣的人、病毒一樣的人、垃圾一樣的人,隻有濕潤的泥土、數著年輪的樹、一歲一枯榮的草,以及青色的毛栗黃色的桔果紫色的糯米子茶褐色的獼猴桃。人是什麼?如果把兩隻手臂伸長至極限,然後想像這個寬度即是整個地球史,那麼隻需要拿起一把指甲銼,就能銼掉整個的人類曆史。
趙根走過水泵房,翻過山坡,揀了塊大一點的石頭坐下。黃昏如雨,每滴落下來的雨點都是唐詩宋詞裏的句子,而每滴未肯落下來的雨點都會在天上化成星辰。世界沐浴在萬千奇妙光線下。太陽是一個巨大的雞蛋黃,因為微風,形狀略有點散。周圍的天空倏忽絳紅倏忽深紫倏忽銀灰倏忽青黑,須臾間已展示出所有讓人目眩神迷的顏色。老天爺是最偉大的畫家,也是最冷漠無情的家夥。
人生即地獄。趙根想了想,想不出下麵的詞。趙根拿不準這五個字究竟是從書上看來,還是自己大腦的分泌物。山尖已抹上一層柔和的橘紅,往上,是幾近澄明的光,往下發灰變暗。太陽在山尖,往左右輕滾,似拿不定主意的孩子。山腹濃稠的雲霧生出紫葡萄的顏色,越來越大,一顆一顆,繼而一掛一掛,然後一塊一塊。北方的天穹是一片石頭般的黛青。不過,再堅硬的石頭也沒法拒絕草的生長。突然,石頭緩緩裂開,鑽出一株細弱的黑色的草。與此同時,太陽終於下定決心——也許隻是因為腳下打滑,猛然朝右邊一墜,漸如彎眉,眉成了線,成了點……頃刻間消失不見,仿佛山腹中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撕扯它。那些雲霧隨之化成一重重沉重的帷幕。山不見了。
趙根輕輕喟歎。暮色如同隨著絞盤慢慢合上的水閘。耳邊漸漸生起一陣陣咯吱咯吱奇異的聲音。河的容貌開始猙獰,漸顯猙獰,,突然在某個時刻恍若從遠古洪荒裏竄出的巨蟒,吐出腥的渾濁的氣息。不見其首尾,隻聞陣陣咆哮。對岸農舍裏亮起桔黃朦朧的燈光。遙遠的山麓和近處的田野被黝黑一點點吞噬。天空,低而奇怪,似伸手即可觸及。幾粒星星在夜幕裏漸次亮起,湛藍。
趙根閉上眼,靜靜諦聽。湍急的水流亟不可待地撕裂著岸邊的泥土,水裏的泥沙互相碰撞,輕者在上,重者沉底;急於歸林的鳥在鼓動翅翼,尋找已失散的親人,在黑暗裏劃出一道道半弧;擔憂被雨水浸透的洞穴發生崩塌的田鼠在密密草叢裏疾速奔跑;渴望晾幹翅膀的蟋蟀回到地麵時情不自禁地對雌性發出求偶的信號;青蛙從一個水窪躍向另一個水窪,為的是捕捉食物;甲蟲從被風雨撕下的枝葉裏鑽出,尋找已經失落的家園;蚯蚓在鬆軟的大地裏蠕動,這是它們的節日;水珠在樹葉之間翻跟鬥,終於掉下來,掉在頭上,沿發梢往下滴,滴至鼻尖,滴到已經愈合的左手手掌,手掌微微疼痛。
趙根並不怨恨姑姑的決定。自己的到來已讓那間塞了一家四口的小屋子擁擠不堪。趙根隻是奇怪他們為何沒早做出這種決定,反而一直在盤算如何賣出那間房屋。事實上,火車站那邊離他們倆上班的地方更近。也許,姑姑害怕麵對爸媽的鬼魂。趙根打了一個冷顫,寒意泌入骨頭。要說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不怕鬼,那是假話。在火車站旁邊的山上,有座僅剩斷壁殘垣的廟,不知道裏麵供的是哪路神仙,趙根曾在那兒發現幾塊木板,木板上雕有牛頭馬麵和種種將人抽筋、剝皮、淩遲、腰斬的圖案。木板上蒙滿灰塵,刻工精細,人物栩栩如生,恍惚可聽到死者的哀嚎。趙根被這些雕刻圖案所透出的對人這種生物的漠視以及嗆人的血腥味所懾,足足有半個月的時間天天晚上發夢魘。而在這十幾年裏,趙根也沒少聽過鬼故事。鬼是什麼?人人心裏都有一隻鬼。
趙根安慰自己,起身往回走。黑暗已抹去了河兩岸的界線,所有的一切已在這奏著金屬鐃鈸的水聲中化成煙霧與黏稠的液體。對岸的燈光是那麼微弱,恍惚隻需要卷起一陣風,即可以吹熄它。遠遠的,天邊傳來極輕微的火車的鳴笛聲。趙根低頭,小心尋路,快走到水泵房時,鞋的後跟斷了。趙根蹲下身,把鞋拎在手中,正準備繼續前行,聽見水泵房裏傳出一個嘶啞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