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民寺坐落於民德路中段。其寺始建於南朝梁代,初名大佛寺。後有中國禪宗八祖之尊的釋道一在此弘法。道一好為機鋒,喜歡擰弟子們的鼻子,揉弟子們的耳朵,在弟子們入睡時一聲斷喝,或者幹脆抄起木棒敲弟子們的頭。據說這種教育方式很靈驗,人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為一方宗主,轉化無窮。也許每個為人師表者都應該一手拿書本,一手拿木棒,不準還真能敲掉愚魯,敲出靈光。又據說“南昌窮是窮,還有三萬六千斤銅”之諺,即出自佑清寺內一尊以黃銅鑄造重有三萬六千斤的阿彌陀佛。隻是這接引天下的佛也難苟全於亂世,趙根尋遍全寺亦未見其蹤跡。寺內正大動土木,遍地都是刨花碎木。
趙根從工人居住的那排蓋石棉瓦的工棚邊鑽出,小心避開人群,把刨花一把把抓入蛇皮袋,它們是灶間燒火的好東西。自當日公園暴雨後,天氣漸涼,又因明希的加入,那涵管顯然不再是理想之居。三人四下尋覓,終在這佑民寺後找出一間因折遷廢棄的小屋,屋內居然有灶,不是南昌人通常的煤球灶或液化氣灶,是趙根老家那種燒柴灶,還有幾把主人遺棄的斷了腿的桌椅,當下大喜,把家當搬來,淘米洗菜,吃上了一頓熱騰騰的米飯。更令趙根與萬福欣喜的是,明希竟做得一好菜,還會做叫化子雞。天曉得明希還藏了多少秘密。拿人手軟,吃人嘴短,為一口美食,萬福隻好千不甘萬不願屈伏於明希的雌威下。
時值黃昏,不見南昌夏日裏的如血殘陽,或許是因為民德路這一帶逶邐起伏的房子,趙根隻能看到頭頂那一小片漸隱入暮色的藏青。蝙蝠從佑民寺簷角下飛出,繞樹幾匝,唧唧有聲。深深淺淺的小巷裏的燈光逐一亮起。燈下,時不時走過幾個背書包的小孩。幽深的小巷隔絕了外麵的車水馬龍,也沒有人民公園裏那種少人味的寂靜。這些眸子清淨的孩子像走在一張張黑白相片上。這讓趙根對南昌的小孩有了好感。不是每個小孩都是那公園裏的小軍。事實上,小軍也並不就一定是壞小孩。那事不能全怨他們。隻是明希淘氣。前些日子在民德路上看到那紅蝙蝠衫女郎。壯實男人蹲在她身邊,兩人圍在一個道貌岸然頜下有數根山羊須的擺攤老者前算命,神態極虔誠。明希眼尖,先看見他們,當下眉毛轉動,吩咐趙根寫兩張紙,一張寫“我是雞”,另一張寫“我是王八”。趙根不明其意,還是老實寫了。明希把這兩張紙一卷,卷入袖筒,低頭快步從那兩人邊經過。趙根就沒瞧清她是怎麼弄的,紙條赫然出現在紅蝙蝠衫女郎與那壯實男人背上。
明希一溜煙跑回來,尖笑,摟緊趙根又蹦又跳。紅蝙蝠衫女郎與壯實男子顯然未察覺明希動的手腳,還以為路人發出的吃吃笑聲是因為其他緣故,沒挪窩,扭頭望望,又趕緊盯緊老者屈起的手指,算完命,起身往巷口走去。那算命老者,揉揉眼,仔細一看,咯咯笑了。紅蝙蝠衫女郎回頭問,“咋了?”老者慌亂擺手,“不礙事不礙事。”壯實男人這才瞥見女友背上的紙條,立刻撕落,臉都青了。那紅蝙蝠衫女郎就要看上麵寫什麼。壯實男子不給。紅蝙蝠衫女郎一把奪過,展開,頓時發出瘋狂的咒罵,“咯隻腦膜炎啊搞老娘的鬼哩死全家。”
壯實男人想扭頭去看自己背上有沒有紙條,被越罵越惱的女郎劈手兩耳光,“你他媽的死人啊人家這樣搞老娘你也唔曉得。”紅蝙蝠衫女郎捂臉撒腿飛跑,跑得驚天動地,高跟鞋一扭,拐了腿,幹脆踢掉,僅穿著襪子瘋跑。壯實男子一驚,顧不得撕背上的紙條,馬上飛追。紙條飄飄。行人皆開懷大笑。如此趣事,實難遇上。明希這時已攀上佑民寺旁一平頂屋上,在角落裏笑得幾乎要斷氣,幹脆躺地上手舞腳蹈,不比一隻翻不過身的龜好多少。趙根好氣又好笑,暗自發誓,以後明希再要他寫什麼,定要弄清緣由,也忍不住笑,又怕明希笑得太響,不得不去捂明希的嘴。
笑了半天,紅蝙蝠衫女郎與壯實男子不見了。明希方喘過氣,歪頭瞅瞅趙根古怪的模樣,瞅瞅趙根手掌上濕黏的口水,左右打量上下打量。趙根最怕她來這招,心裏發毛,手不曉得往哪擱。明希看了老半天,跳起來,喝道,“別動。”趙根沒敢動,瞪大眼。明希飛快地從衣領深處拽出一條紅繩子,繩子下墜了枚古錢,把紅繩子套在趙根脖子上,又前後左右看了一遍,拍拍趙根臉龐,滿意地點頭,這回帥多了。錢,入手溫涼,猶有少女胸脯處的香,鋥亮發光,比普通的銅錢要大一圈,也重不少,上麵四個字,大唐鎮庫。
趙根心頭一動,想起自己在老家撿到的那枚銅錢,也是大唐鎮庫,可惜早已被那位會當著全校老師哭出聲女老師沒收了。趙根問,“哪來的?”明希說,“我爺爺給的。說是吉祥。”趙根驚道,“我不要,你爺爺給你的。”明希吡出牙齒,眉毛豎起,“我給你,你敢不要?我爺爺給我的東西多著呢,我愛給誰你管得著嗎?”
明希的臉色比南昌夏天的驟雨來得還快,馬上就是一頭活脫脫的母老虎,“還有,若是我看見你敢不戴,或者洗澡時取下,我就,我就撕了你!”明希說到後麵又眉開眼笑,繼而掩嘴輕笑,笑得如那被雨水洗過的黛綠青山。
趙根摸了摸垂於胸前的古錢,嘴角滑出笑意,溜出佑民寺,扛起蛇皮袋,在小巷裏穿行。上了年紀的老人搬出椅子與方凳,坐在自家門口,三三兩兩地閑嘮嗑話,表情安詳。小巷裏藏了米鋪、日用雜貨店,縫衣店、音像店、水果店、小飯館。還有那種亮紅燈門扉緊閉的洗頭店,玻璃門後坐著一位或兩位嗑瓜子的穿白色高統鞋的女孩。洗頭店的數目並不多,就三五間。趙根曾掃過幾眼,她們就會向他招手。趙根頓時心慌,趕緊跑開,跑遠了一看,那手還在招。
店門口便走來男人,粗矮胖瘦自是不同,所穿衣飾也各異,有幹部模樣的,有西裝革履的,也有民工打扮的。幹部模樣的,一定是一個人,邊走邊四下張望,神情謹慎緊張,很像書裏描寫的要越過封鎖線的人,看著是往旁邊的音像店走去,腳尖一拐,就進了洗頭店;西裝革履的,多是結伴同行,嘻嘻哈哈,一邊走一邊鬆開頸間領帶,間或停下,在路邊的水果攤買上幾個桔子。惟有民工模樣的,人最多,三五成群,摟肩搭腰,邊走邊笑,露出焦黃的牙齒,仿佛是去參加節日的宴會,直衝那隻不斷搖晃的手而去。隻是,他們來的次數非常少。光顧發廊的客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門。奇怪的是,老頭來的最多,癟了嘴年逾花甲的,以車代步大腹便便的、氣宇不凡鼻子上架眼鏡的、神情猥褻形容可憎的,甚至還有衣衫襤褸與乞丐穿得差不多的。
這些人進去後就消失了,並未因為身份不同而得到區別對待。這些洗頭店的存在似乎與店旁邊那些老人小孩也毫無關係,就沒人抬頭去看這些進出店門的男人。
趙根想,也許廣場南路邊的那女孩也來到這兒,不知是否會認出自己?還有,自己還能認出那女孩嗎?也不知道萬福是怎麼知道她那有雪碧的。趙根吸吸鼻子。
明希在屋子裏做飯,見趙根扛蛇皮袋鬼祟進屋的模樣,笑了,做賊的感覺爽不爽?
趙根大窘,就為這燒柴之事,三人當日起了爭執,趙根指著萬福弄來的柴火說,“不大好吧。”萬福說,“那你去買液化汽,咱們也沾光過過城裏人的生活。”明希抿嘴樂。趙根問她樂什麼?明希橫來一眼,“見過迂的,就沒見過比你還迂的。咱們這不幫人家處理垃圾呢。”最後三人舉手表決。趙根舉完手,再舉腳。明希與萬福相視一笑,齊刷刷舉起四支手四條腿。決議還通過,趙根與萬福輪流負責一星期的柴火。明希負責燒飯煮菜,但不保證燒出來的菜可口。萬福與趙根不得提出任何批評意見,隻能讚美,越大聲越好。否則,明希有權隨時宣布罷工。結果趙根與萬福沒少被飯裏的沙粒咯了牙齒,趙根有次居然在自己碗底扒出一條肥壯的大青蟲,瞟一眼吃吃發笑的明希與萬福,暗暗叫苦,天曉得這位精靈古怪的主兒啥時不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