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
隨著最後一束陽光隱入遠方的山巒,天光已逝,夜幕降臨,小城宜昌也遠離了白日的喧鬧塵囂,漸漸地睡去了。
說宜昌是小城,是因為這裏精致且可愛。實際上,在這個聞名世界的“水電之都”裏,已經包含了太多的宏偉和雄壯:全國第一大壩——葛洲壩在這裏攔腰截斷了急流湧下的長江;而兩年以後,世界第一大壩——三峽大壩也即將在這裏破土動工,吸引全世界的目光……
但宜昌依然那麼安安靜靜,像一位嫻淑的少女以優美的身姿臥在秀美的長江之畔。也許,唯有這樣的婉約與淡定,才容得住那樣的恢宏與雄壯吧!
葛洲壩的建設者們生活在宜昌的東部,與市區緊緊相鄰。七十年代,他們響應國家的召喚,從五湖四海趕來,從此定居在這裏,而他們的子女也就在這裏出生,在這裏的學校裏讀書,早已遺忘了鄉音,都說著一口奇怪的普通話。
葛洲壩有數十所學校,唯一一所稱得上是重點高中的學校坐落在宜昌東山腰上,名為葛洲壩六中。前麵說過,時間是公元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
我們的故事就從此時此地開始。
六中的大門旁亮著燈,借著昏黃的燈光,可以看見有一個少年拖著行李箱、滿麵倦容地正朝大門走來。他約有十五六歲,留著標準的學生頭,麵貌清秀,鼻梁高挺,黑亮的瞳孔中盡是純真和善意,總的說來,他看上去是一個很容易讓人親近和喜歡的孩子。
他名叫程飛,剛剛從火車站趕來。
程飛是葛洲壩係統內的子弟,但是他們全家都生活在距離宜昌有上百公裏遠的一座山城——荊門市。他父母工作所在的水泥廠雖然屬於葛洲壩集團,卻因為礦藏的原因不得不選擇在他處建設,在荊門一隅自成一片小小的天地。
程飛自小在那裏長大,在水泥廠內的子弟學校裏念完了小學和初中,而在升入高中時就不得不轉到宜昌市來就讀。如此,他和一群夥伴們就離開了家,開始了一種令他們激動不已的住校生活,仿佛自由女神就在前方召喚。
那群夥伴們早在八月底就已經到學校報道了,可程飛卻因為染上了病毒性感冒,不得不臥床在家裏休養,直到病情好轉才匆匆趕來,父母由於工作太忙也沒有陪同相送。
這一天,學校的軍訓剛剛結束。
程飛拖著行李箱,興奮地穿過六中的大鐵門時,一個驚雷般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炸響:“喂喂,找誰啊!”這聲音蒼老、洪亮,加上來得突然,嚇得程飛差點沒坐到地上去。
一個人影從前麵走來,微胖,右腳有點跛,等他走到昏黃的燈光下,程飛才看出這人已經上了年紀,頭發斑白,滿臉皺紋密布,眯縫的三角眼射出凶光,掃帚眉幾乎倒豎起來,喉音低沉地吼道:“什麼人啊?找誰啊?”
程飛傻站在原地,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是找人的,我、我是新生……”
老頭子望了望程飛手裏的行李箱,微微點了點頭,口氣還是不放鬆:“哪有這麼晚來報道的?住校的吧,有沒有分配寢室?”
程飛老老實實地回答說:“不清楚,我是從水泥廠來的。”
“水泥廠來的新生?”老頭子上下打量了程飛一番,臉上的肌肉鬆弛了,“那就是204室,前麵宿舍樓二樓左轉……”
程飛這才注意到老頭子手裏攥著一大串鑰匙,估摸著這人是管住宿的門房,於是禮貌地笑了笑,說道:“謝謝您了,我這就去寢室。”說完趕緊拔腿就走,隻想著快點離開這個長著一張獅子臉的恐怖老頭。
“哎,等等!”老頭子喊道,“你是不是叫程飛呀?”
程飛一愣神,心想還沒來六中,敢情連人都給對上號了,這個老頭還真不好惹,但也隻好點了點頭。誰知老頭子一看他點頭,臉上那凶神惡煞的表情就一掃而光,笑開了花,走過來也不管程飛嚇沒嚇到,掄起大手就往他肩上拍,一邊拍一邊還說:“好呀,好呀!”弄得程飛是雲裏霧裏,莫名其妙,隻覺得肩膀疼得很。
“局裏的中考第一名,你可真是個人才!”老頭子嗬嗬地笑著,撫著程飛的肩膀,不無關切地問道,“聽說你這次沒按時來報道,是因為病了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哪,要好好保養,年輕人也要多鍛煉身體嘛,我跟你說,我兒子以前也在這個學校讀書……”老頭子說起來話來滔滔不絕,程飛簡直傻了眼,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