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淩霄低下頭,看到自己的大手掌裏,墨墨的小手乖乖地放著。
那隻小手並沒有馬上縮回去。
好溫暖…犏…
何淩霄看著那隻小手,仿佛心裏立馬就被一種暖暖的感覺包圍了,填得滿滿的。
“你是天使嗎?”
“什麼?”墨墨被他的一句話問得發愣了嘯。
天使?
“對,天使,”何淩霄重複一次,證明自己並不是一時口誤,“看起來就像小天使一樣,能溫暖人的心。”
“我不是,”墨墨很認真地否認道,“我是雲墨深。”
這個孩子,看起來很嚴謹呢。
“雲墨深……知道了,我記住這個名字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他們還有機會見麵嗎?
很顯然,這個孩子是住在維羅納小鎮的。他們這次回來,也是因為有熟悉的人是葬在桃城墓園的嗎?
那倒是挺巧的,千千世界能碰到曾經也住在這裏的一戶人家。
但是今天過後他們應該就會回去維羅納了,基本上以後都不會遇到。
而那個地方,他也不會常去。沒有他想見的人,去了也隻是徒添傷感罷了。
“你妹妹呢?”
“我妹妹叫雲彤彤。”墨墨一邊說著,然後期待地看著他。
墨墨大抵是想,如果他真的是自己要找的人,就算沒見過自己,連名字也沒聽過嗎?
他的名字,他沒反應,所以他才強調了彤彤的。
“啊是嗎。”其實他問的是,那個小丫頭是不是也來桃城了。
何淩霄的反應並不是墨墨所預期的,所以小家夥的眼神略黯淡。
不認識嗎……
墨墨的雙目沒有了最初看見何淩霄時的那種神采。
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猜疑是不是正確的,或許隻是他想多了吧,他們的爸爸真的死了……
其實墨墨有一個更好的辦法,能快速地知道何淩霄是不是他父親,他隻用告訴他,他媽媽叫雲歌,他就能知道是不是了。
但墨墨不說,他隻是想單方麵地證實一下他是不是他們的父親,而並不想讓他知道他們的媽媽的是誰。
墨墨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昨天晚上雲歌說的一句話他一直記在心裏。
那時候雲歌說,她不會讓他們知道她還活著。
他相信,那個“他們”,是指這個城市的所有人。
所以他不能擅作主張。
沒能親自證實,墨墨顯得有些苦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怎麼了?何淩霄並不是很明白。
因為他從眼前這個孩子的眼裏看到了一絲……失望?
他為什麼會失望?
何淩霄看了看四周,並沒有看到什麼大人,更別提那個女人是一頭的金色頭發那麼顯眼了。
“你媽媽還沒來?”
清明還沒到,墓園裏挺清冷的,來掃墓的並不多,此時墓園裏靜靜的,這裏附近大概隻有他們一大一小在說話,所以墨墨說的每句話盡管音量不大,但口齒清晰,他都能聽得見。
墨墨搖搖頭,顯得有些沮喪,但看了何淩霄一眼,還是問道,“你也是來掃墓的嗎?”
“嗯,來看一些關於從前的回憶。”
“回憶?”這墨墨就不懂了,“這裏能看回憶嗎?”
“能啊,隻要回憶在心中,到哪裏都能看。”
墨墨一直與他麵對麵,並不知道他在為誰掃墓,因為好奇,便繞了個小圈來到他身邊。
何淩霄看到墨墨的雙眼比原先睜大了一些,不知道在驚訝什麼。
墨墨這個年齡,好多字他還沒來得及認識,比如靖江和靖雲歌的“靖”。
兩個墓位左右挨著。
墨墨雖不認識“靖”字,但不提下麵那“雲歌”兩個字,單是那張熟悉的照片,就一定錯不了……
那絕對是他媽媽啊!
照片上的雲歌笑得很恬淡,一個字:美。
這張照片還是從白瑤瑤那裏要來的。
也是那時候他才知道,他沒有她的照片。
何淩霄把海景別墅徹底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她的半張照片。
起初他覺得不可能,並且不相信,他像是極力地想去證明什麼,大吼著不讓任何人靠近,非要找到一張給大家看。
但事實是否定的,即便是痛哭也無法改變他沒有她照片的事實。
他有林夕各種表情的照片,卻沒有雲歌哪怕是麵無表情的照片。
這其實隻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但卻給他造成了巨大的痛苦,為什麼會沒有呢?這個答案,大家隻需稍稍一想,便也就明白了。
他忽然間想起,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兩個就已經越走越遠了,除了那張被他鎖在木匣子裏的小時候的抓拍照之外,不可能有她長大後的。
他慢慢地開始討厭自己,便就是從這些一件件小事上體會的,讓自己設身處地站在雲歌的角度上來看待自己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越來越厭惡那個叫何淩霄的男人……
“你怎麼了?”看到墨墨發呆,他問了一句。
“沒……沒有……沒什麼。”
墨墨其實是被那張照片嚇了一大跳。
盡管昨晚就聽到了雲歌和白澤的對話,但還是沒想到會在這個墓園裏直接看到他媽媽的墓位。
這種媽媽明明每天都在身邊,但有一天卻突然看到她“死了”的憑證,小墨墨的心裏還是有些毛毛的。
還好還好,媽媽一直在他們身邊,好好地活著呢。
這麼說來……
墨墨的視線又緩緩地從墓碑上轉移到了何淩霄的身上。
他果然就是……?
墨墨裝作自己不認識的樣子,指著那上麵的幾個字,很天真地說道:“我認識好多字呢,這個‘雲’字老師有教過!我認識!”
“是嗎?”何淩霄看著墨墨微笑,“很厲害啊,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隻知道玩,大字不認識幾個,雲墨深小朋友真是好厲害。”
噗哧……
墨墨心裏其實在笑,沒由來地很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他望著眼前的何淩霄,覺得這個男人似乎正在努力地和自己打好關係。
但是他並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吧?或許他真的喜歡孩子呢……
墨墨心裏鬆了一口氣。
忍住笑後,墨墨一本正經地回答了一句:“沒有啦,我隻認識‘雲’字而已。——那這兩個是什麼字?”
墨墨的手指了一下“靖”字,再移到下麵的“歌”字。
在雲歌能夠幸福的前提下,墨墨一直都渴望能有一個完整的家,一個有父愛也有母愛的小家庭。但就像之前他和白澤說的,如果這個家是建立在讓雲歌沒有幸福的條件之上,那麼他寧可不要。
所以墨墨是微笑著問的,他想給他們的見麵留一個好印象,一個純粹的孩子想給父親留一個好的第一印象的想法,笑得如一個小紳士。
但是他在轉頭的時候,卻看到何淩霄馬上變換了的表情。
他的眼眶在一瞬間濕透了,紅紅地,來勢太快,把墨墨給看愣了。
墨墨打了個小圓場說:“沒……沒關係,不認識沒有關係啊。”
但其實墨墨知道是為什麼。
他會難過,是因為他以為媽媽已經死了吧?墨墨一直是個容易心軟的孩子,有時候嘴上不說,心裏其實早就已經妥協了,但他不會表達出來。
這種性格,大概就是遺傳了雲歌和何淩霄兩個人的,但沒有他們兩個那麼明顯,二分之一亦或是四分之一的樣子。
彤彤就沒有那麼多顧慮,想什麼說什麼,天真無邪,倒是不知道像誰了。
“我知道,”何淩霄頓了一下,堅持要告訴墨墨,“這個字念‘靖’,靖雲歌的靖;這個字念‘歌’,靖雲歌的歌……雲歌……”
他的右手在墓碑上緩慢地滑動著,右手抓著墨墨的手臂,力度稍微有點大,他似乎在找支撐點,然後不小心定在了墨墨的身上。
墨墨能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在墓碑上滑動的食指亦是,他就像墨墨印象中那些喝多了咖啡的老人家,雙手止不住地在顫抖,定不下來。
“雲歌……曾經很愛很愛我的一個女人。”
墨墨看著他回頭,盯著自己看,兩行眼淚終於是沒能忍住地從他的眼眶裏流了下來。
墨墨心裏有些動容,想要伸手去幫他擦掉,但最後還是沒有那樣做。
或許是因為身體裏流淌著的血緣是相近的,總地來講,墨墨不覺得自己討厭這個男人,相反,他挺想親近他的,他想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導致了爸爸媽媽的分開,又是因為什麼爸爸會認為媽媽已經死了,而他們又告訴他爸爸已經死了。
伸到一半的手忽然被何淩霄抓在了手掌裏,墨墨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摟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墨墨有點發愣,被這個擁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小心髒竟然跟著噗通噗通地亂跳起來。
好緊張呢……
為什麼會這麼緊張啊……
從何淩霄的身上,墨墨能感受到從白澤身上感受不到的感覺,可是要讓他具體說區別在哪裏,他是說不出來的。
墨墨想,這或許就是血緣之間的那點微妙關係吧,盡管很微小,但就是不一樣。
墨墨能感受到,這個大大的懷抱是溫暖的,他感受到了愛,就像媽媽抱著他一樣,讓他的心裏變得很舒服。
所以一開始墨墨是想推開他的,他不太喜歡陌生人觸碰自己,盡管這次這個陌生人的定義有些奇怪,但前前後後加起來他們也隻見過三次而已——如果加州那次他單方麵地看見也算一次的話。
很奇怪地,墨墨並沒有這樣做,他並不想推開眼前這個男人,反而很享受這種溫暖的擁抱。
何淩霄抱了他很久,卻一直不說話。
墨墨覺得有些怪怪地,就問他:“她很愛很愛你,那你呢?你也很愛很愛她嗎?”
“不能愛……”
其實何淩霄自己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看見這個孩子,心裏就又暖和又難過,為什麼總是無法製止住內心那股想要將他好好地抱在懷裏疼愛的衝動,又為什麼會和一個隻見過兩次麵的孩子說那麼多的話。
他說完了之後總是去想,這個孩子能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
又或者,是因為這麼多年都沒有和其他人談過心,孩子天真無邪,純淨剔透,才讓他有了吐露心跡的衝動?
“為什麼不能愛?想愛就去愛,晚了是會後悔的。”
何淩霄一怔,他沒想到一個孩子能說出很多大人都悟不出來的道理。
是啊,正因為是孩子,才什麼都不用想,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已經晚了……”他沒有後悔的機會,老天爺已經把他曾經賦予他的機會都一一收了回去。
一個人怎麼能有那麼多次機會呢?他做為被老天爺偏愛的人,已經擁有了太多次機會,他以為他會被一直寵愛下去,但他錯了,沒有人一直都是上天的寵兒。
何淩霄終於放開了墨墨。
“對不起,讓你笑話了。”他看著墨墨苦笑。
他怎麼會在一個孩子麵前這樣失控呢。
但是看見這個孩子,他的心裏就是很難過啊。
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盯著這孩子久了,竟然從他的五官裏看出了點她的味道……
錯覺嗎?
墨墨搖搖頭,一本正經地回答他:“沒關係。”
“你還是個孩子,不懂的,”何淩霄說道,但也因為他是個孩子,所以他才會肆無忌憚地說出來,看著墓碑上雲歌的照片,緩慢地說道,“你問我為什麼不能愛,那是因為我沒資格啊……她到死都沒有原諒我……”
那個醫生轉達的那句話,他一直記著,是因為連他自己都知道,他沒有獲得被人原諒的資格票。
做錯了那麼多事的自己,有什麼臉去請求自己被原諒?
他不配。
墨墨靜靜地聽著,不做聲。
為什麼心裏……會那麼難過呢?
“不原諒好……”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起來,“還是不原諒好……這樣或許她還能恨我,我最怕的是……罷了……你還是個孩子,說這些幹什麼。”
“你說吧,我在聽。”墨墨鎮定得不像個孩子。
何淩霄依然蹲著,眼神已是有些渙散,也開始語無倫次了,下句不接上句。
“不能愛……愛了她都會覺得困擾,她隻想我離她遠一點,我的愛隻會讓她痛苦,讓她受傷……她的遺言讓我滾得越遠越好,即使是她的屍體也不要靠近半步,我真的找不到她……我把醫院翻遍了也找不到……她真的消失了……連屍體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我隻有這個墓碑……我不知道她的靈魂是否會在附近徘徊,趕我走……我知道……我知道我沒有資格陪伴她,連墓碑都不行,可是我隻有來這裏了……隻是這樣看著……不會打擾她的……別告訴她好嗎……”
墨墨站在那裏,看著他的額頭靠在墓碑上,手緊緊地握著。
那個背影,看得他的心裏真的不好過。
好幾次,墨墨都想伸手過去拍拍他,不要難過了,媽媽還活著,媽媽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