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論語·裏仁》篇中有一章說: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孔子說:“曾參啊,我們的道有一條原則可以貫通。”曾參回答說:“是的。”孔子出門去了,同門師兄弟上來問他:“這怎麼說?”曾參說:“老師的道,就是負責和寬容而已。”)“忠”,負責,這是對己的要求,就是“中”道;“恕”,寬容,這是對人而言,就是“庸”道。
而朱熹雖然把《中庸》列入四書,但他對“中庸之道”的理解,其實隻停留在“中”道,沒有“庸”道,程子的思想也沒有認識到“庸”道。這與宋代理學家的認識論密切有關。他們認為有個客觀的至高的“天理”存在,可以用“格物致知”的方式去認識到現象背後的“理”,掌握了“理”,就可以治理這個混亂的世界;而與“天理”相對的就是“人欲”,所以治理世間,就是要“存天理,滅人欲”。隻有知識分子中特別智慧的精英分子,才可能認識到天理,普通老百姓隻有人欲,他們的認識和天理是搭不上界的,所以,隻有通過啟蒙、通過教育,使他們接受天理的教條、訓誡。因此,理學的認識論,是精英的認識論,貴族的認識論,精神貴族的認識論,是一種實質很專製的認識論。被這樣的認識論所局限,所以,朱熹盡管說了“庸,平常也”,但心中想的卻是“恒常”,是“庸者,天下之定理”。因此,在朱熹看來,隻要認識到這個先驗存在的理,就可以用來治天下了。而孔子說的“中庸”,恰恰不是這樣來認識、來行事的。
《中庸》篇中有這樣一段話: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孔子說:“舜真是大智慧啊!他喜歡詢問各種意見,而對周圍親近的人的意見要詳加審察,聽不進的話隱忍下來,認可的意見加以發揚,把握住兩個極端的意見,把折中的方案用於民眾,這才成其為舜啊!”)
這就是孔子理想的中庸之道,沒有先驗的天理、天道。所謂“天理”,就是民心,因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周書·泰誓中》),所謂“天道”,就是幫助每個人依照其天性去生存、發展,沒有統一的發展模式,是“各複歸其根”(《老子還真本第十八篇道章〔王弼本十六章〕》)。這就是毛澤東同誌總結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工作方法。中國共產黨的近九十年的曆史證明,凡這個工作方法實行得比較好的時期,事業的發展就順利,凡這個工作方法實行得不夠好的,甚至反過來倒行逆施的,事業進展就困難,就會遭到重大挫折。所以,中庸之道用於政治,就是民本主義,就是群眾路線。因此,說中庸之道是孔子思想的核心理念,第二個理由,就是孔子堅定的站在民本立場上,他推行的政治是民本政治,所以,作為實踐民本政治的思想方法,非中庸之道不可。而到從秦朝算起,皇權專製已實行了一千多年後的宋代,程子與朱熹對中庸之道的民本立場沒有高度的自覺,也是情有可原的。
現在一般認為孔子是封建等級製度的衛道士,這是對孔子最大的誤解。一個明顯的證據是《春秋左傳》中有六十節文字中提到“國人”。從這六十節文字看,“國人”並不僅僅是言說時的一個稱謂、一個概念,就像我們今天稱“人民”“公民”“群眾”似的,而是當時一股很重要的政治力量。《左傳》中多處提到,“朝國人”(就是君主直接或派代表和國人對話,聽取他們的意見,爭取他們的支持),“帥國人盟”(以立約盟誓的方式來調用國人力量),君主“將亡,國人皆將從之”(國人都要跟著君主流亡他國),國人“出”君主、“逐”君主,“國人追之”(追殺作亂的權臣),士大夫“因(憑借)國人以攻”君主,“國人助”君主,“國人施(罪)”於某人,“以靖(安定)國人”等。
《左傳》中提到國人的行為與言論,一般都是正確的、正麵的、正義的。這反映了《左傳》的民本立場。有一則故事很典型地說明了這個問題。《左傳·閔公二年》記載:冬,十二月,狄人伐衛。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餘焉能戰?”
那是公元前660年,冬天的時候,北方的狄族來攻打衛國。因為衛國國君非常喜歡鶴,平時讓他喜歡的鶴出門乘坐周圍有華麗屏幡的高級車,享受士大夫的待遇,引起國人的強烈不滿。所以,國人中能夠持武器出戰的一致拒絕應召,說:“讓鶴去打仗吧,鶴不是實際上享受了士大夫的俸祿嗎?我們怎麼能打仗呢?”衛君得不到國人的支持,勉強出戰,結果大敗,衛國也被滅了,後來靠齊桓公的幫助,才打退狄族,恢複了衛國。從《左傳》記載來看,衛懿公不僅是咎由自取,而且可以說是禍國殃民。也說明君主亡國是因為失去了人心,可見在《左傳》的語彙裏“國人”地位的重要。
其實,最能顯示“國人”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的,是曆史上著名的“周召共和”。
周厲王是個暴君,在位三十年,倒行逆施,與民爭利,還殘酷壓製輿論,國人忍無可忍,暴動起義。周厲王聞訊倉皇出逃,他的太子姬靜逃到召穆公的家裏,暴動的國人把召穆公的住宅包圍起來,要求交出太子靜,召穆公無奈,忍痛以自己的兒子冒充太子靜,交給國人殺死,才保全了太子靜的性命。在周定公、召穆公的極力勸解下,國人紛紛離去。此時宗周無主,周公和召公根據貴族們的推舉,暫時代理政事,重要政務由六卿合議。這種政體,稱為共和。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是中國曆史有確切紀年的開始。
召公、周公共同行政十四年,周厲王死,太子姬靜也在召公家成年了,他們就一起擁立姬靜為王,這就是周宣王。周宣王即位以後,周公、召公繼續輔政,終於在十二年後,魯武公來朝見周宣王,恢複了在周厲王時代就中止的諸侯對周天子的朝見禮。
從這些記載看,當時的政治,不僅有貴族民主,而且還有與古希臘城邦市民民主相類似的“國人”民主。也許,國人可以擁有武器,打起仗來,或國內發生武力政變,國人,特別是其中的士(武士)是武裝力量的骨幹,所以,國人的意誌在政治中地位就相當重要了。有史家把春秋時的國人造反,認作奴隸暴動,這是生搬硬套的誤解。因為春秋政治中的“國人”不僅有武力,而且有文化話語權,所以,從李悝、商鞅到韓非子,變法用權的措施,一個重心,就是既要利用國人,來使他們為君主賣命;又要約束他們,不讓他們的意誌對君權構成威脅,不讓“國人”民主危害到君權獨裁。
與李悝、商鞅、荀卿、韓非子等“法家”(應該稱權術家)截然相反,孔子對國人民主首先是高度肯定的,國人造反,是對壞的君權獨裁政治的反抗,國人民主是對君權的重要的製約力量,這一點,已經從孔子修《春秋》中充分體現出來了,《左傳》等《春秋》的傳文,是對孔子思想的闡釋。而且,孔子還進一步提出了為當時的君權政治所忽視的“野人”的意誌與話語權。
說中庸之道是孔子思想的第三個理由,就是孔子明確意識到他在世時可能實現的是恢複小康社會,這種務實的政治目標,使他選擇中庸之道的實踐路線。
“大同”社會與“小康”社會的概念,可能是古已有之,但我們今天隻能從《禮記·王製》篇的“子曰”中讀到,而且從孔子對這兩個概念的解釋來看,當時也很少人知道有這回事了,因此,說這兩個概念是孔子提出的也不為過。但孔子說的“小康社會”,與我們今天要建設的“小康社會”,概念是不同的。今天說的“小康社會”,是以富庶度為標準來衡量,是介乎貧窮和富裕、發達之間的過渡狀態。而孔子所說的“大同”社會與“小康”社會,是以和諧度來衡量的。孔子說: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大道通行的時代,國家政權的首領是公推的,選擇賢者,組合能人,和解異見,言而有信,約束自身,和睦相鄰。故而不是隻以侍奉自己的雙親為養親,不是隻以培養自己的子女為傳子。使老年人有很好的歸宿,壯年人能發揮自己所長,小孩子能健康成長,失去妻子的鰥夫、死去丈夫的寡婦、沒有子女的孤老、失去父母的孤兒,以及殘廢、病人,都有社會供養。男子有他一定的社會身份,女子有她的依靠。隻恨財物丟棄在地上浪費,並不一定要收藏在自己家裏;隻恨自身能力不夠,並不一定要以此能力為自己謀利。正因為這樣,各種計謀都被拒之門外,沒有表現的餘地,也沒有強盜、竊賊、僭權的重臣、篡位的世子出現的條件。故而屋外的門戶是不關閉的,這就叫大同社會。)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製度,以立田裏,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今天大道已經隱沒,國家政權在一家一姓中傳代,各個家族尊奉自己的祖先,培育自己的兒子,擁有財物、能力,都是為了自己所用。以貴族爵位世襲為規則,修建城牆、堡樓,深挖溝渠、大池,作為穩固的基地;用文化製度與功利價值為標準,來規範君臣關係、加強父子關係、協調兄弟朋友關係、親和夫妻關係,設立法製與考量尺度,建立農村的井田製和城市的鄉、裏行政單位,把勇猛和有知識的人作為賢人選拔上來,認為對自己有利的才是功績。計謀、策略就這樣勃發,而武力也由此興起。夏代的禹王、商代的湯王、周代的文王、武王、成王、周公旦,由於這樣的標準,被選為賢人。這六位君子,沒有對文化製度建設不相當在意的。用文化製度來宣揚價值觀,考察人的信用、燭照人的過失,建立規範、普施仁愛、實行和解、提倡謙讓,向民眾顯示天道有常。如果有不這樣做的,在高位上的將被拉下來,民眾都認為他們是災禍,這就是小康社會。)
對比一下孔子對“大同”社會與“小康”社會的論述,就可以看到,孔子沒有一句說到兩種社會的富庶度如何有差距,卻句句在說差距來自於社會的和諧度。而社會和諧度的差距,根源因為出現了對“財富型”價值的追求。因此,讀原著,就澄清了最近一百多年來對大同社會的嚴重曲解,認為大同社會是孔子虛構的烏托邦。理由是在生產力低下的古代,怎麼會有大同社會存在?從孔子的表述來看,大同社會完全可能存在於上古,因為評價的標準不同,上古社會可能生產力低下,物質財富匱乏,但對人的基本生活需求來說,還是可以滿足的。而因為沒有私有觀念,沒有對財富與權力的追逐,人與自然界及動植物也是和諧相處,所以人總體來說活得很放鬆、很自由,沒有那些現代病,因此,孔子說它是和諧社會。這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原始共產主義社會。從人性的角度,馬克思也認為原始共產主義是理想的社會形態,否則,就不會將未來的理想社會命名為“共產主義”社會。可以說,共產主義,或者叫大同社會,或者在基督教裏叫人間天國,是人類的共同理想,隻是資本家和有權有勢者不希望這樣的社會實現,因為在這樣的社會裏他們不能高高在上,也就覺得他們沒有價值了。他們就說原始共產主義社會沒什麼好,因為,現代文明一進入保留原始社會生活習慣的部落,他們的社會製度立刻土崩瓦解。這完全是崇力文化的思路。強盜可以衝到人家裏,把人都殺死,把東西都搶走,或者強迫人做奴隸,強盜成功了,和平居民失敗了,強盜的生活方式就是好的嗎?但在西方民族覺得這種理由很自然。馬克思是激烈批判那種強盜邏輯的,所以,他說資本的每一個毛孔裏都滴著肮髒的血。但單純的道德批判不能解決問題。馬克思用他的政治經濟學理論證明,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共產主義社會還是會出現的,但那時候的共產主義,是物質財富大量湧流,人不用為了謀生糊口而勞動,物質條件因此也失去了價值標誌的作用,價值要用別的標誌來體現了。“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這樣的價值觀又出現了。所以,孔子在兩千五百年前描述的理想社會,和馬克思說的共產主義社會,本質上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孔子認為大同社會在人類社會的開始階段就存在,要實現大同社會的理想,就要去掉那些後天發展起來的“謀用”,回複到先民的純樸。而馬克思認為回複到原始共產主義社會已經不可能了,理想的共產主義社會隻能出現物質財富大量湧流的將來。
其實,孔子當時也覺得回到大同社會是很困難的,在他的一生裏,可能看不到,但小康社會,爭取一下,還是可能實現的。大同社會是一端,禮崩樂壞的現實又是一端,建設小康社會就是用其“中”道。所以,盡管孔子的同時代人說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但他認為他的實踐是可行的,他說:“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他的大弟子子路也說:“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給他這樣堅定的信念,是因為他相信自己行的是中庸之道,是人心所向,又結合實際,所以,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他都百折不撓的要去實現,因為他覺得隻要自己做得足夠好,目標就可能在當前實現。怎麼做得足夠好?就是堅定不移的實行中庸之道,既是積極投入的,負責的,“忠”的;又是能超脫一己立場的,寬容的,“恕”的。
弄清了“中庸之道”的本意,就可以看到“建設思維”必須遵循“中庸之道”。
首先,“建設”是為了過好日子,過好日子是個審美評價。
從橫向來說,審美必須以多樣性、豐富性為前提,而不是單一的、極簡的,這就要行“中”道,行“中”道,其實就是協調各種關係,求同存異,和光同塵。
從縱向來說,審美必須創新,追求原創性,這就要行“庸”道,就是不執著於傳統的與現有的,不是傳統的與現有的就是好的;也不執著於創新的,不是凡創新的、新生事物就是好的。不把傳承與創新對立起來,創新不是對傳統的否定,而是發展;傳統不是被創新淘汰,而是養育了創新。傳統與創新的關係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的關係,是生生不息的關係,是有活力的常態。
其次,由對比來看,可知建設思維是求道的思維,戰爭思維是求理的思維。
戰爭思維求效率,求效率就要求可操作性強,令行禁止。可操作性強,就要求條理明晰,邏輯性強,便於說服,便於指揮,便於執行,便於考核、論功行賞,因此是求理的思維,理為權威、權力提供支撐。
建設思維是要盡可能讓每個人按照他的天性去生存發展,所以,本質上不需要權威,厭惡權力的強迫,而要求領導人能幫助人們去認識、發展自己的天性。領導人的這種行為方式就是“道”,人與人之間也應該以這種“道”的方式和諧相處,“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莊子·大宗師》)合作為主,競爭為輔,競爭也是遵循遊戲規則的競爭,“道”是真正的“平等”與“自由”的基石。隻要看看西方的觀念世界裏,“自由”與“倫理”、“個人”與“集體”、“社會”實際構成了勢不兩立的衝突,“民主”也成為民眾兩派開戰的旗號,就可知這當今中國與世界,推廣求道的建設思維是多麼重要與迫切。
還是恩斯特·卡西爾說得好,人不能把握一個現實世界,隻能把握一個由文化符號構成的觀念世界。這也意味著,人轉變觀念,就完全有能力創造出一個新世界來。崇力文化符號構成的“觀念世界”已經日薄西山,人心呼喚崇德文化的新世界——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光明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