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一凡腳下有點兒虛,推開衛生間裏隔間的門的時候幾乎是整個人一個踉蹌,順勢就趴到了馬桶上。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卻什麼都沒吐出來,隻是嘔出了一點兒帶著酒氣的酸水。他也不知多久沒這麼喝過了,渾身都有點兒發軟,就這麼坐在了隔間的地上,一點兒也不嫌髒似的,準備先緩一緩。
顧一凡參加這樣的飯局的機會不多,雖然電視劇拍完的殺青宴上大家也都會喝很多,但他太小透明了,喝不喝也沒什麼大礙。今天這飯局才叫他認識到了什麼叫喝出來的生意經。朱正陽催他喝也就罷了,張寧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卯著一股勁兒似的,逮著周衍敬。可能是這個周衍跟曾黎那種附庸的風雅不太一樣,他一張口談戲,還真的挺像一回事,張寧那一臉的“半生懷才不遇,今日始得知己”,顧一凡覺得他都快哭了。朱正陽隻好一個勁兒的把話題往顧一凡身上帶,他也沒法子,隻能喝。
呂雪一看朱正陽這邊的小動作,也不肯落了下風,那個劉泊杉也是很會看眼色,這就開始搶上戲了。
都是人精,一頓飯吃得腥風血雨。
顧一凡無奈地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有點兒頭重腳輕,眼前都是花的,一閉眼,眼前卻又是周衍剛才的那個眼神。
周衍是非常有數的,大約也是身份在那裏壓著的緣故,大家爭著敬,爭著“自罰”,卻沒人會去灌他的酒。所以他的眼神始終是清明的,好像還帶點兒局外人的事不關己,看著這一桌的明爭暗鬥。直到談及影視圈接下來流行什麼題材的時候,他才像是稍稍提了點兒興趣,聽呂雪和朱正陽兩個侃侃而談了半天,自己才斟酌著說上了兩句。
一個那樣年輕的人,坐到了他那樣的位置,卻能夠在一桌人的追捧下還知道斟酌著詞句說話。顧一凡心裏一動,抬頭看了他一眼,隻看見他正側著臉看著另一邊的呂雪說話,從顧一凡的角度看過去,鼻子在燈光下高挺得驚心動魄。
呂雪也有點兒意外,越發奉承起來:“哎呀,周總的眼光真是獨到,常春藤名校念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啊!”
周衍舉杯湊到嘴邊,不鹹不淡地笑了一下:“過譽了,不過……我不是常春藤聯盟的學校畢業的。”
呂雪的臉色微微僵了一下,她估計也隻是聽說過“常春藤”而已,順手就拿來恭維人了,倒沒想到周衍會突然這麼不給麵子。但周衍卻好像沒在意到她的反應一樣,順理成章地往下繼續道:“我念的是波科奈爾學院。”
顧一凡正低頭喝湯,手裏的勺子突然“當”的一聲砸在了碗底。
周衍轉過臉來看著他,語句頓都沒頓:“……一所沒什麼名氣的文理學院罷了——怎麼,顧先生聽說過?”
顧一凡的手指在桌上蜷了一下,趕緊扯了兩張紙來擦身上被濺到的湯汁,一麵抬起臉來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酒量不行,手都抖了……周總您說什麼?”
他說話的時候帶了點似真似假的醉意,兩頰酡紅,眼神都有點兒朦朦朧朧的。周衍沒再重複自己的問題,隻是定定地又看了他一眼。臉上還是笑著,可那眼神裏卻是一點兒笑意都沒有,比旁人略淺的瞳仁像兩塊冰冷的石頭,突然就在顧一凡的胃裏狠狠地一墜。他站起身來,勉強說了一句“失陪”,便跑進了廁所。
顧一凡撐著馬桶的邊緣站起來,疑神疑鬼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背,總覺得周衍剛才那個眼神像是在他背上燒出了兩個洞似的,手一伸過去,卻隻摸到了背上一層薄汗,連他自己都愣住了,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至於麼?”
好像是不太至於。
顧一凡穩住了情緒,腦子像是鏽住了,想點兒什麼都慢得很。他站了一會兒,估摸了一下自己目前醉的這個程度,覺得還是能夠大體保持神智的清醒的,就是胃裏實在難受,就跟他的胃已經成了一個濾網紮的袋子,裏頭不分青紅皂白地灌了一堆東西,然後有兩隻手在那兒使勁地揉捏掐弄,要擠出點兒汁水來似的。他俯下身,決定手動摳喉嚨先吐掉點兒,免得一會兒回去真的交待在桌上了。剛要把一根手指伸進喉嚨口,就聽見了外麵傳來了一個人的腳步聲,然後緊跟著是另一個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像是在追前一個人似的。兩個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進了衛生間。
這個會所的廁所隔間私密度極好,門都是落到地的,不像那種一眼就能看見腳的廁所。不過剛才顧一凡進來得急,隔間的門隻是虛掩了一下,沒關實,眼下聽見有人進來了,趕緊轉過身去正要關門,卻忽然聽到了張寧的聲音:“周總!”
顧一凡的身子猛地僵了一下,搭在門把手上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動。從留下的門縫裏看出去,勉強能看到一個男人的半個背影,深藍色的西裝,正是周衍。
他的聲音裏有一點兒意外:“張先生?怎麼了?”
周衍比張寧要高一點兒,從顧一凡的角度看出去,正好擋了個嚴嚴實實,所以他隻能聽到張寧那刻意壓低了的模糊的聲音,帶了點兒醉意,更多的是濃得化都不化不開的曖昧意味,配著衛生間裏昏暗的光線,活活把顧一凡聽出了一聲雞皮疙瘩。
周衍要是這都不明白張寧想幹什麼,就真是傻的了,可他偏偏什麼也沒說,連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從顧一凡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到他直挺挺的背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顧一凡就是能夠想象出來,周衍此刻那種迫人的審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