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驚秋是被高跟鞋踩在地上“噠噠”的聲音吵醒的。
他的工作強度已經完全回複到了以前的峰值水平——這也就意味著,他又睡不夠了。鑒於他比一般的藝人還多了一個不可告人的隱藏身份,還要抽出時間每隔兩個禮拜去拜訪一下韓琳琳母女,拿出水磨工夫來盤那一份證據,就愈發地費心力。所以在天靈的會議室裏等一會兒的功夫,人就已經歪在椅子上睡了過去。高跟鞋的聲音傳來的時候他其實就被驚醒了,但是睡眠癱瘓症突然發作,他使勁掙動了一下,身子卻紋絲不動,像是大腦突然就被剝奪了對身體的控製權一樣。
腳步聲突然停了下來,那人站定在了門口,凝神看住了顧驚秋。
再怎麼絕世的帥哥歪著頭睡著的樣子大概都不會怎麼好看,顧驚秋也不例外。那人看了兩眼他呆滯著微張著嘴的樣子,突然低低地歎了口氣,然後低頭脫去了自己的高跟鞋,踮著腳無聲地走到了顧驚秋身邊,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了顧驚秋身上。
顧驚秋無力垂落的手突然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猛地睜開了眼,滿身冷汗地從那種難以言喻的癱瘓狀態裏掙脫了出來,急喘了兩口氣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楚欣?”
楚欣像是做錯事突然被抓包了一樣,頗有點無措地絞了絞手裏高跟鞋那根細細的綁帶:“顧……顧老師。”
顧驚秋坐直了身子,身上的外套隨即滑落了下來,被他一伸手撈住了,這才聞到了鼻端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雖然換了牌子,但仍舊是不變的調調,花團錦簇地湊了顧驚秋一鼻子,甜得他下意識地把衣服拿遠了一點,然後才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樣,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把衣服又還到了楚欣手裏,客套道:“多謝。”
楚欣接過衣服,急促地回了他一個微笑,然後便無話了。
他們之間也確實是無話了。
自從《心動的聲音》之後萬承霖不斷炒作二人的戀情開始,他們就默契地再也沒有私下聯係過。顧驚秋從來沒有質問過她的這些小動作,後來顧驚秋借力打力,倒打一耙她和溫煜明的戀情,她也沒有跟顧驚秋追究過。真正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顧驚秋一躍躥升到了一線流量,楚欣的發展也不差。兩人都還留著彼此的微信,偶爾的頒獎禮或者平台活動多多少少總會遇到,但也不過是遠遠地看一眼,生疏得仿佛路人。以至於眼下顧驚秋低頭一打量,險些沒認出來她。
——不是某種誇張的修辭,是真的差點沒認出來。顧驚秋盡量控製著自己不要往楚欣那明顯動過刀而且還沒養好的下巴和鼻子上看去,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你怎麼也在這裏?”
楚欣仍舊是跟以前那樣,很不自信地縮著肩膀含著胸:“來開會的。”
顧驚秋皺了皺眉頭,好險把一句“你怎麼也來開這個會”咽了下去,故作了然地點了點頭,示意她也坐下跟自己一起等,然後悄悄地摸出了手機,飛快地搜索了一下。
果然,《山海大荒紀》第二部《捭闔》,幾乎啟用了當年《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原版配置,仍舊是韓俊傑和楚欣搭檔,已經於日前在內蒙開機。
顧驚秋不動聲色地又把手機收了回去。
三天前,沈頤抄襲案一審判決,原告敗訴,法院認定抄襲不成立。這個難以讓人信服的判決立刻在網上引起了軒然大波,沈頤雖然贏了官司,卻徹底身敗名裂,被無數正義而憤怒的網民扣上了“抄襲狗”的帽子。而劉泊杉主演的《魅者傳說》早就已經圓滿收官,口碑和收視都相當火爆,黃仁賢卻仍嫌不夠似的,煽動著網上的輿論對《群獠》窮追猛打,最刻意的是,明明抄襲的正是這部剛剛開拍的《捭闔》,所有的人卻都跟瞎了一樣,隻是一味咬著《群獠》不肯放。顧驚秋簡直難以相信黃仁賢能夠掀起如此強的輿論攻勢,但是事實如此,隻能說他精準地踩到了網民的G點,巧妙地運用了“貼標簽”和“拉人站隊”這樣簡單粗暴的戰術,於是大部分人就跟巴甫洛夫的狗一樣,一看到“群獠”、“顧驚秋”兩個詞就自動地聯想到了“抄襲”,打得天靈丟盔卸甲,幾無還手之力。
這三天以來,周衍幾乎就沒有回過家,和曾黎一起,跟《群獠》的各方主創和資方連軸轉地開會。連顧驚秋問起,他也隻是諱莫如深地沉著臉。
顧驚秋也不是第一天入行了,這是個什麼意思,心裏多少也是有數的。尤其是看到連楚欣都被叫回來“開會”了,心裏就更是沉了一沉。
楚欣悄悄地覷了一眼顧驚秋,臉色似乎有點擔憂。
但她什麼都沒有說,於是顧驚秋也隻當不知道,在她若有若無的目光下坦然地閉上了眼睛,準備抓緊時間再眯一會兒。
會議室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了,顧驚秋一個激靈又坐直了身子。
沈頤站在門口,先是愣了一下,像是沒料到會在這裏見到顧驚秋和楚欣兩個似的;隨後又露出了一個適宜得體的客套笑容,伸手分別跟他們倆握了一握:“顧老師好……楚老師好。”
顧驚秋是見過沈頤的。沈頤當初創作《山海大荒紀》係列,所有的版權都在文學網站平台上,東家四散賣出去,他也無法子。後來天靈和MCB聯手,有意打造一個IP品牌出來,不止把四散在不同公司的《山海大荒紀》版權都收了回來,還把沈頤本人請回來一起合作這個IP聯動產業。除了電視劇之外,還有手遊、動畫等等的項目。這裏麵的利益關係盤根錯節,難分你我。所以《群獠》雖然換了編劇團隊,但劇本圍讀的時候沈頤本人還是親自去做了個指導,與顧驚秋還私下吃了好幾頓飯深入講戲,也算是頗有交情,料想《捭闔》也差不多。果然,沈頤和楚欣也是一副早已熟識的樣子,三人彼此廝見了一番,又都各自坐下了,都不知道說點兒什麼好,又沉默了下來。
比起上次見麵,沈頤從外表上都能看出來落魄了幾分。下巴上生了一圈胡茬,也沒有刮。黑框眼鏡下麵的眼睛血絲遍布,眼袋鬆弛,看上去憔悴不堪。頭發亂七八糟,肚子也向外挺著,整個人都散成了一副氣短的模樣,全然不似贏了官司。一向以儒雅的形象麵對公眾的人,乍然顯出這般的落魄,便叫人看了有幾分不落忍。顧驚秋皺了皺眉頭,起來去會議室的角落裏給他倒了杯水:“沈老師,您喝水。”
沈頤接了杯子過去,連連稱謝,還沒送到嘴邊,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了“砰”地一聲巨響,驚得他手一顫,杯子裏的水灑出來些許,把polo衫的領口洇濕了一片。
顧驚秋和楚欣也都嚇了一跳,外邊又斷斷續續地傳來了爭執的聲音,像是從曾黎辦公室裏傳來的。顧驚秋凝神一聽,竟然聽出了周衍的聲音。他也扯著嗓門,和曾黎互不相讓似的,隔著兩道門並一條走廊傳過來,幾乎讓人難以辨認。然後又是“砰”地一聲巨響,還連帶著器物碎裂的聲響,曾黎的聲音又提了一個分貝,吵得全公司都聽了個清清楚楚:“你舍不得你相好的自己捧去!別拿我的錢糟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