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五年,即新曆九百七十六年,夏。
廬陵濟州治所濟海城。
才過寅時的濟海城仍沉浸在一片寧靜之中,行街馳道了無人影,僅有街邊肆舍仆役揉開惺忪,放下了門栓,他們便是這偌大濟海城中第一批蘇醒過來的人。而那些鐫銅獸頭鋪首仍是門栓緊鎖,無論是主人還是昨夜不及回返的客人們,此刻仍在睡夢中回味著昨夜那肆意的歌舞升平。
距離濟海城四百裏外的海口港此時早已熱鬧了過來,港中群帆招搖,數十條大船緩緩駛出,迎著海麵上那鮮紅彤雲向東南而去。
近日漲海中的血獸們行止異常,這些掠食喜腥的血獸大量向東麵濟海峽口聚去。常鞠在濟南軍已近二十年,其中有一半時日都是在這海口港,血獸們這異常行為他再清楚不過,這意味著海族與那些怪物們又交手了,那些家夥對於這些血獸來說卻是最鮮美大餐,血腥會隨著海波飄散至千裏之外,血獸們自然是被吸引而去。以這兩日血獸的聚集度來看,這次的戰鬥怕是有些慘烈。
這些日子他分毫不敢怠慢,雖有海族在前方阻攔那些怪物,但每次這些怪物來襲都會讓常鞠的神經緊繃。近幾日迎著海風都能隱隱嗅到一絲血味,這意味著戰鬥不僅慘烈,而且戰場在向海口港漸漸迫近。可大半個月過去了,仍沒有得到來自海族絲毫消息。常鞠心中有些不安,數次上報濟海太守啟厘,又皆石沉大海。他甚至親往濟海城,當麵向啟厘奏報,可得到的回複卻是“謹守海口,典候上命”。
五日前,常鞠便派了人前往海峽往複巡視,至前日,便是夜間也不敢怠慢,仍是派了數條戰船搜尋海麵,可一日夜過去了,巡海的船隻非但未回,就連一絲音訊也無。常鞠終是再也坐不住,今日一早,他親至碼頭,率數十條戰船離港,船隊中不乏海中“巨獸”——樓船。
船隊將將駛出港口,海麵上一輪火紅朝陽便緩緩升起,霞光自層層彤雲之中迸射而出,海天之間一片通紅,海麵腥紅得便如淌血般妖豔而詭異。
殘陽如血那是文人騷客們揮毫即興的浪漫情懷,可血日初升於他們這樣的軍人而言卻並非什麼好兆頭。
望著眼前這一片血紅,常鞠的眉頭緊緊鎖在了一起。
“可有巡隊消息?”
東行一日,船隊已離港超二百多裏,在巡航區域細細搜查了一遍卻不見前夜出港的巡隊,眼見天色漸黑,他隻能點燃了珍貴的信箭,耀暉信箭的靈能來自靈族能晶,信箭在天空中綻放出的光彩是向遠方傳遞信息的絕佳方式,淡黃色璀璨光華在夜空中格外的耀眼,它是在向附近的人示意向這光華的源處聚集。
“回將軍,未有任何消息。”
“傳令,船隊散開,向東搜索前進。”
常鞠心裏很明白,到了這種地步,仍沒有巡隊的消息,那他們怕是已凶多吉少,隻是此片海域並未發現那些怪物,也未見海族,自己派出去的那幾條船到底是遭遇了什麼?
目前來看隻能向東繼續前行了,便是找不到那幾條船,東麵就是海族把守的前沿防線,若是遇見海族,總能得些消息,興許能窺得峽口一二。
海口港出海向南四百餘裏便是海族所在——離島,與整個亞蘭大陸隔著五百裏的海峽遙遙相望。
那座島上的主人是數百年前自關外越洋而來的海族,曾經的敵人。
這數百年來海族謹守著離島,將企圖尾隨他們而來的昔日同伴盡數葬入了這茫茫漲海之中,這道亞蘭與離島之間的海峽便成了庇族與其爪牙不可逾越的屏障。
直到那些怪物出現,它們同海族一樣既可潛伏於巨浪之下,亦可隨波遨遊,它們歡於這漲海中踏浪而行,也眷念著這漲海的溫暖與豐腴。隻是它們似人而非人,與海族相比更近野獸,渾身還保留了不少細鱗,手腳更似海邊獸類的蹼掌,茹毛飲血,凶殘暴戾,對庇族卻又惟命是從。自從他們出現後,海族在這海峽中最大的敵人便從莽人變成了這些怪物,它們便是鮫人。由於生性殘暴,在濟海沿岸屠戮不休,整個濟州飽受其害,被濟海民眾稱之為魚怪。
作為庇族曾經爪牙的海族,即便拚盡全力與這些鮫人作戰,也從未得到亞蘭接納。陷於苦戰的海族為了從亞蘭得到些食糧維續生存,不得不屈辱的接受奴役,為那些貪婪的亞蘭人深入海下采集珍饈瑰寶,甚至要出售族人為奴,以換取不多的糧食來保障族中幼老存活。自從鮫人出現後百餘年來,海族的生存遭受極大危機,甚至連賴以生存的離島都無力拱衛,亞蘭人甚至已經抵近離島附近海域捕捉落單族人為奴。
所幸,季家自碧翠海而出,不僅為海族帶來了大量糧食和種植術,更為他們開拓了一條通往碧翠海的航道,以此為海族帶來大量器具、武備,甚至教授了他們建造用以水麵作戰的船隻,並傳授了他們如何作戰。而季家唯一的要求——守住濟海峽,斬盡一切自東麵而來的敵人。
自那之後,海族在季家的幫助下日漸強盛,在對鮫人戰鬥中不斷成長,糧食及器具、武備得到保障後再無需仰人鼻息,海族奴隸在亞蘭的價格也是水漲船高,那些深藏大海的珍寶與美味更是有價無市。海族的強盛以及其在海峽屏障中的重要地位,使得亞蘭不得不重新省視這些曾經的敵人,並接納其成為亞蘭一族,與靈族、牧族並稱為亞蘭三大異族。
多年前,廬陵在陽慶的主導下全麵調整了與海族邦交,將之視為廬陵重要盟友,給予海族等同於廬陵國人的地位,廬陵境再無海族奴隸販賣,又開放與海族之間的貿易和軍事合作,海族可不憑文牒在濟州通行,而廬陵亦認可他們劃定的警線,至此離島百裏之內為海族劃定的禁區,任何非其族人不得通行文牒,不可進入,但有越界者輕則逐出,重則消亡。
日落前船隊已經發現了海族哨戒,這些海族始終潛伏於水麵之下,遠遠尾隨著船隊,並不靠近,也不對於船隊發出的任何問詢給予回複,這樣的戒備隨行已是再明顯不過的示警,雖離得海族禁區還有些距離,隻是這警示使得常鞠心知船行至此已是盡頭,繼續向南很可能會引起與海族之間不必要的衝突,既然自己都不能繼續向南,巡隊自然也不會無視海族警示,於是船隊轉向東麵而行。
黑幕降臨,夜色中的漲海異常平靜,除了“嘩嘩”的海波輕響,整個漲海便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寂靜得如同死域一般。無焰燈一如既往的散發著淡淡光華,為遠處船隻指明方向。
這一夜常鞠心中焦慮更甚,始終無法入睡,此刻正站在無焰燈下借著微微海風平複心境。
近月來,海族在峽口處與那些怪物的戰鬥必然慘烈之極,可即便如此他們也未曾向廬陵發出隻言片語。他也明白即便海族求援,那些濟海城中紳貴們也未必會予理會,更重要的是那浪默絕不會向這些家夥服軟。也正因如此,常鞠才焦急不已,對前方戰事一無所知,而這對於身處濟海峽後方的海口港而言,卻是要飽受著對未知的恐懼,對於已發生的危險的未知,那種等待中的焦灼就像是等待生死的宣判一般,戰事不休,等待不止。可以浪默的性情,若真向廬陵傳信,那必然是千鈞危機之下,倘真到那一刻,隻怕已是兵臨城下之時。
常鞠很討厭這種感覺,因此他也很不喜歡浪默的這種行事方式,可他隻是區區一介中郎將,別說出言爭論,便是見都見不著那海族大統領浪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私下裏抱怨一翻,抱怨完便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繼續謹守著海口港與濟海峽。
“嗯?船停了嗎?”
本就是因前方戰事不明這才讓常鞠近日來憂慮不已,借著微微涼風方略略平複了心緒,可一想到浪默,心中躁亂又起。忽的,察覺到有些異樣,於是收起心緒四下一看,原來是風停了,可如果船還在前進不可能一點風都沒有。
“回將軍,船還在行駛,按照你的吩咐,棹夫隻留了三十人,緩行索進。”
身邊親兵聞言忙至船邊看了看水流,又至下艙檢視了一番。
“嗯!?”
這一回報更是令他疑惑,親至船舷一側看了看水流,船確實還在前進,雖然很慢,但並未停下,常鞠將小指在口中津濕抬至耳畔,指上卻未有絲毫涼意,風確實停了:
“傳令,停船。”
行至船頭處憑欄遠眺,想要看看周遭情況,可除了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忽的,隱隱嗅到了一絲氣息——血腥!
“所有船向我聚攏!!”
常鞠心頭一陣狂跳,血腥?既沒有風何來的血腥味?除非流血就在身邊,怕是自己這隊人已然身處殺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