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兒高談闊論,身旁一個穿淺色衣服的人,似乎帶些打趣的神情在聽他講話。這人已經是第二次和我相逢。見一個市政廳的傳達員來叫他,便回身進去。臉對著我的人原來就是乾坤。五月裏,我在的山莊參加午宴,他也在場。他頭發已經花白,臉上多肉。他摸摸翹起的下巴頦,仿佛想使自己顯得魁梧一些,兩隻手反背著來回踱步。沒多久,叉走出來,把黃皮包高舉過頭,神氣十分得意。他兩步並一步奔下台階,挽住乾坤的胳膊,把他帶往花園後麵。就在這一刹那間,我覺得有人在打量我。我想不回頭,可是那種眼光叫我發毛。我突然回過頭去,看見了那個打量我的人。那人靠著一輛停在花園裏的汽車,五短身材,長得挺結實,倒梳的頭發烏黑發亮。他一動也不動,倒是我垂下了眼皮。後來我看見他給乾坤開汽車。汽車開出大門時,他又盯了我一眼,我一下子記起了他就是在夜總會大廳裏端詳過我的兩個人中的一個。那時候,李芷就對我說過:“他們見人一麵就牢牢記住。”也許夜裏給我打電話的人就是他。
遇見的這第三個人叫我心裏打了個疙瘩,我覺得自己卷進了是非圈。我應該離開上海。我想著羅莉,想著在巴黎和她一道過的生活,那真是一段太平日子,而我卻成心毀了這些。我必須醒醒,從一場即將來臨的惡夢中清醒過來。可是我又覺得無法脫身,半個我已經闖得太遠了,既收不住腳,也不能回頭。
我沿著花園的鐵柵欄走,隻聽見一幫閑人在為鼓掌。有人高叫:“好哇”別忘了我們!”我走過一個圈門,來到一個廣場上,過了廣場便是上海的新住宅區。我徑直向前,就象貝肯·倫敦書中的主角,已經失去了選擇的自由,又好象在看一出戲,生怕看見結局,而戲裏要遇難的人就是我自己。我心裏明白,隻要如此這般,這個人就能脫難,可是我一動也不動,眼睜睜瞧著我自己奔向戲文的結局,仿佛犯了自虐狂似的,又激動又好奇,甚至在驚恐擔心中感到強烈的樂趣。羅莉,堅強理智的羅莉,本來是能夠救我脫難的,她已經好幾次埋怨我不僅聽天由命,而且推波助瀾。
“你眼瞧著自己將溺斃水中,”她常說,“可是,別以為我肯讓你拖住,一直把我拖到水底。”
她仿佛就在眼前,態度堅決,下巴頦微微翹出。
“我隻能自衛。各人自顧自是天經地義的。你單槍匹馬救不了你自己,”她接著說,“還是去找找人吧。”
她抄給我一個心理分析大夫的電話號碼,這就是她幫助我、愛我的辦法。
而我呢,我不要她幫助,隻身來到了上海。
新住宅區的中心地帶有一大塊地方隻準步行,不準車馬通行。這裏布置得象個公園。我走過靜悄悄的石砌街道,盡管已是深秋,頗有寒意,一家咖啡館仍在向陽處開設露天座。我坐了下來,周圍盡是些老年人。我在陽光下眯縫著眼打量街對麵。對麵有一家店鋪,後來才知道名叫“第五季度”,可以看見鋪子裏掛著的玻璃大掛燈在鏡子裏閃閃發光;三個模特兒在台上走動,顯然是在排練時裝表演。一個女人長得很魁梧,有著一張男性的麵孔,頭發很短,幾乎是平頭。她時不時上台去叮囑幾句話,然後走到街上。她身上的灰綢衣裙又寬又大,衣袖象蓮蓬似地蓬開。她在櫥窗前麵站了一會兒,微弓著背,仿佛很怕冷。接著,她又快步穿過街道,走到我的桌子旁邊叫了點喝的,神態非常從容,好象練過戲。等她再過街回店時,我發現她的腿長得很美,腳脖子很細,腿肚子卻很健壯。我倒象是周圍老人中的一個,隻顧看女人。我付了錢,又起身到別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