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所謂“文靜事件”最初是這樣透露出來的:法新社駐上海記者羅俊,於上午九點一刻,打電話報道一條短新聞。全文如下:
上海。法新社,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二日九時十五分。本社記者羅俊電話報道,上海市發生凶殺與自戕案。
今晨,在市中心區一所家具齊全的單間公寓裏,發現一具屍體。死者係李芷·巴羅拉,年二十四歲,在一家私人夜總會當女招待,身中手槍子彈兩顆。凶手估計是文靜,四十一歲,在上海大學任教,已自殺身死。
羅俊是一位明智的新聞記者。這樣一條又明確、又不痛不癢的新聞報道,寫起來一定很費力。他先報道一些詳細情況,為文靜寫了照。原文是:“文靜教授曾數度引起注意。他是《古代文學小說中得煙花女子》這部學術研究作品的作者。幾年來,他常去當地俱樂部,傳說他和俱樂部女招待張榮有關係。”
寫到這裏,他停下來把紙撕了。如果扯上張榮,那必然兩案並發。法新社巴黎總社編輯部必然要追問詳情,四處搜尋消息的記者同行也可能搞一樁“文靜事件”出來。他們樂得趕到上海來,在海濱勝地玩玩,尋根究底,會發現文靜與市長競選有牽連,並且為了崇明島的旅遊中心,曾與和乾坤打過官司。“文靜事件”在一部分人看起來,就會變成“事件”。
下文是羅俊想象的情況:報社社長候文強叫他到五樓辦公室,一同到陽台上看看杭州海灣。候文強悄悄地端詳他,說:“羅俊,我擔心的事早就跟您說過,必須有所抉擇,要麼是法新社,要麼是咱們《北方周刊》。您腳踩兩條船是不行的。”
羅俊在打字機上,重新放上一張紙,把整條新聞壓縮成四五行,然後給巴黎總社打電話。可是,機子一響,他又把話筒掛上。時間太早,等過了九點再打,那時候,晚報第一版已經排好、折好。隻要運氣稍微好一點,白天或是夜裏發生一件重大的事情,那麼,李芷和文靜的案子,便得退居第七頁下首了。
問題是,羅俊忘記了還有施崇這個人。也許是人的腦袋最不簡單,他隻不過在起草新聞稿的時候,假裝忘記了施崇,隻不過在九點光景打出電話以前,巧妙地在報館大廳裏碰見候文強的時候,假裝忘記了施崇。
候文強說:“精力挺充沛吧,羅俊?”
候文強總是高高興興,顯得和藹可親。報館裏的年輕編輯說他嘩眾取寵。刻薄鬼認為他假惺惺,笑裏藏刀。這天早上,他穿一身亮黃李芷絨便服,圍著黑圍巾,一件毛領皮大衣搭在肩膀上。
羅俊說:“我陪您上樓,一路上……”
說著,兩人上了電梯。羅俊接著說:
“您還記得那個有點脫離社會的生態學家,大學教授文靜?他不是想跟夜總會裏的女招待結婚嗎?”
候文強瞧著電梯門不做聲。羅俊隻看見他的側影:麵色紫紅,臉上斑斑點點,下巴頦顯得沉甸甸的。羅俊知道,過去候文強和其他許多人一樣,都跟張榮有過交情。
羅俊接著說:“張榮,那個……”
候文強邊走出電梯,邊說道:“我看過報,知道有那麼回事。”說著,又回過頭來對羅俊說:
“您別又想拿這件事來做文章了?饒了她吧。”
五樓是報館裏最清靜的一層樓。這裏有米色地毯、青綠的盆景花草、寬大的玻璃長窗,窗外有陽台,可以遠眺天際的大海。
候文強一走進社長辦公室,便把大衣放在一張沙發上,回頭又去叫他的女秘書。
女秘書彭玲在話筒裏說:
“市長辦公室有急事,要不要給您接通?”
羅俊把新聞稿攤在候文強眼下,嘴裏說:
“說不定就是這件事。”
候文強先把稿子看了一遍,瞧瞧羅俊,又看了一遍才把稿紙還給讓楊玉
“電話打出去了?”
“還沒有。”
“什麼時候發現的?”
“夜裏三點。是出租汽車司機發現的。司機在李芷家門口等客。李芷和文靜是他開車送去的。他瞧見文靜狂奔著出門,一忽兒使跑得無影無蹤,接著槍聲就響了。司機走進李芷家一肴,隻見人已被打死,身上沒穿衣服。他馬上叫了警察。文靜已在離那裏五十來米遠的一座大樓裏自殺身死。”
候文強走到陽台上。這時天上霧氣蒙蒙,海麵微微發紅。他說:
“肮髒事。在今天下午和明天的報上,我不要別人多嘴,大家說話都象您這樣簡潔就好了。烏七八糟的事已經夠嗆,不用咱們再來趕熱鬧。報道,隻要報道,這是咱們的金科玉律。多謝您啦,讓楊玉”他頓了一頓,又說:“現在該打電話了。”
羅俊沒乘電梯,一步一步從樓梯上往下走,走一步,罵一聲,罵得不堪入耳,象打嗝似地沒法控製。這時候,他想起了朱施崇,這人是頭呆鳥,一定會鳴鍾擊鼓,鬧個滿城風雨。
羅俊得意揚揚,吹著口哨,心想,“文靜事件”有著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