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 / 2)

這是我的頭一次試探。這次試探,在我心裏留下“可憐的姑娘”這幾個詞,還有那無法抑製的愁緒。在露台旅館的房間裏,當夜幕重新降臨的時候,這種憂傷情緒又籠罩我的心頭。鄭霜的音容時刻在我的眼前浮現。我一邊哭,一邊冷靜地自言自語:“哦,這是憂鬱症,我要瞧瞧醫生。”但是,一股強烈的思潮湧上心頭。我咬住被單,竭力控製,還是免不了說了一遍又一遍:“可憐的姑娘,可憐的姑娘。”

今天如果想起在上海的那些夜晚,我知道,當時我哭不僅僅是為的鄭霜。

我到了一生的這種時刻,隻要有人推一把,那麼在心上建築的牆就會倒塌。那些克製住的情緒、那些悔恨、那種吃虧失誤的感覺,都積聚在這堵牆的後麵,宛如一種長期的痛苦一一一隻手伸過來,自己卻沒有握住不放;一張臉消失了,自己卻沒有撫摩夠——那眼神我至今還記得起來,一臉溫情脈脈,可是,臉已經扭過去了。

我哭著哭著,想起母親,想起她身分證上的小照片。她偶然發現了那些照片,便拿給我看:“你看到了,我從前漂亮吧?”我心不在焉,不想去衡量時間如何毀掉一個人的容顏,如何繼續幹它那死亡的營生。我變得無動於衷,或者玩世不恭了。

我還哭羅莉,在我們初遇的那些日子裏,她那麼戀著我。一天晚上,她到我那裏去,穿著一件藍色短鬥篷,頭發披在肩上,一臉興衝衝的樣子,她希望我能夠歡迎她。我呢,隻注意到她穿的木底皮套鞋和難看的病容。我借口要結束一篇文章,拒絕了她。她沒有了主張,說什麼也不走,還摟住我的脖子。我拉開她的手臂:“別這樣,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麼事的,我工作呢,你回家去吧。”我讓她走掉了,我很自私,將自己圈在平靜的,精心安排的孤獨裏。“可憐的姑娘。”

在上海的那些夜晚,我感到隻有一種處世之道,即仁慈。我感到應該把牆推倒,解嫌釋疑,相信別人,甘心當弱者,因為,人類的力量唯獨在於此。但是,對我來講,要實踐我明白過來的道理,我確信為時已晚。讓伸過來的手滑過去,待要尋找那隻手的當兒,它恰好抽走了。羅莉就是這樣,我不敢再呼喚她,我已經把她身上的情意扼殺了。

鄭霜王能達也是這樣。

他們所有的人,、乾坤,我和當然同他們一樣,是我們把她逼死的。她賦有那種寧折不彎的稟性,絕不肯為了苟且活在世上,就拋棄稟性中最好的成分。我眼前又出現了她的形象。她坐在寓所的停車場的圍牆上,搖晃著身體,下麵就是大海。她向我們挑戰。她等待她母親過去。她要從的臉上看到別人對她的愛。她終於有一天想到,仇恨如同頑固的莠草,侵占了生活,到頭來還是莠草最厲害。“爛透了”,正象她說過和寫過的那樣。她認為母親已經退讓,自己抵抗不住,於是,不再等走過去叫她了。

我見到了王能達。

我坐在對麵咖啡館的露天座上,久久地觀察她。我望見她在自己的商店裏,身材還是那麼修長,一頭金發在燈籠袖黑綢衫的襯托下,依然顯得過分金黃。

我原來想象些什麼呀?我非常詫異,她居然那樣活躍,來回走動,從樓梯跑下來,有時候使勁揮揮手臂,一個女售貨員便跑過去,給模特兒穿上一件連衣裙,隨後又穿上一件,這時則離開她幾步遠。有時,她用手緊張地挪動一個模特兒,然後走到街上瞧瞧櫥窗布置的效果如何。我離她隻有幾米遠,瞅著她的側影。我猛然醒悟,她忙忙碌碌的樣子不過是在演戲,其實她已經瀕臨絕望。夜晚,臥室的窗戶朝大海敞開,她形影相吊,一定發過悲聲,一定抓住欄杆,免得自己也邁出那一步。她的身板原先很挺直,現在駝了。第一眼不容易看出來,但是,從側麵打量,透過綢衫我就發現,她的雙肩圍攏胸部(也圍攏痛苦),她的背明顯地彎了。我可以想象得出來,到了晚上,她便蜷縮成一團,好更能控製這種沉痛的心情,聚攏自己的記憶。早晨一到,她又不得不挺起身子,重新裝模作樣,迷惑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