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古墓般的陰風,扭曲著黑暗的輪廓。突然,靜默的夜空被哪裏響起來的嘭——嘭——聲敲碎。公園裏,有個小孩在玩皮球。夜這麼深了,居然還有小孩在玩。雯老師不由自主地停下電單車,她向周圍看了看,這個地方現在似乎隻有她和那個小孩兩個人。但難保什麼時候會跑來流浪漢或者吸毒者,把小孩子拐走,再賣給人販子。她想到這裏,感到很擔心。

幽靜的風從身邊無聲地走過。雯老師從車上走了下來,打開車尾箱,拿出扳手攥在手裏。她一邊朝公園裏的小孩走過去,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周圍。公園難得地清靜。小孩始終背對著她在拍皮球。

越來越近了。雯老師漸漸看清楚小孩的穿著。今天一整天都是豔陽高照,夜晚的空氣也顯得悶熱幹燥。但是……那個小孩竟穿著雨衣,黃色的,並且好像在不斷往下滴水。那個皮球的顏色也瞬間燃燒在夜色中,鮮紅如血。

前進的步伐頓時僵住了。雯老師渾身戰栗,努力想忘掉這個熟悉的背影和背影在腦中勾起的回憶:那個被男人牽著手的小女孩,在陰濕的雨中朝荒涼的小樹林走過去,背影印在雨中。

不!

雯老師不敢再向前多走一步。她開始後退,她的大腦空白一片,逗留在神經深處的往日影像此時刺激著她,折磨著她,她害怕極了,無法釋放出來的恐懼在體內像被泵氣的球不斷地膨脹。

她後退得越來越快。特別是聽到那個背影在慢慢地哼著:“猜呈沉:呈沉剪,呈沉包,呈沉糯米叉燒包。贏左吾食香口膠,要食豆沙包。輸左就殺死你屋企隻貓。”她終於轉身拔腿就跑。

開動電單車,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個陰森恐怖的地方。嘭嘭的聲音在後麵被甩得越來越遠,好像消失了。雯老師駕著電單車衝回到自己住的公寓樓下。剛走進入口處,隻聽到身後幽幽地響起來:“雯女,一起玩吧。”很久沒有人這麼叫她的小名。除了家裏人,就隻有那些曾經的小朋友們,包括阿蓮。她站在原地,兩腿發軟,走不動。腿骨裏好像紮滿了碎玻璃,稍微動一下都疼痛難忍。絕望的哭聲在胃底迅速地形成。她哽咽幾聲,最終沒有哭出來。

一個濕漉漉的身影就站在身後,全身滴著水。當那個身影就要伸出手抓住她時,雯老師尖叫一聲,瘋狂地跑開。她絕不要跟阿蓮一起玩!她不想再做它的朋友了!大樓裏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會來解救她。雯老師衝到了電梯前,拚命地按下開門鍵。

電梯門打開後,無處不在的黃色身影正在裏麵慢慢地朝她抬起一張蒼白的臉。

她尖叫著,理智混亂地衝進旁邊的樓梯間。幽靜的樓梯間,上方有嘭嘭的聲音滾動下來。它無處不在。隻要它纏著你,你就別想逃得掉。

一起玩吧。玩猜呈沉。你贏了我,我就放過你。

如果你輸了,我們就要永遠在一起玩。

雯老師冷汗淋漓地衝出了樓梯間。走廊上蒼白的燈光照亮她的家門。

她跑著,一邊膽戰心驚地回頭看,一邊顫抖地從包包裏掏出鑰匙。撲通撲通直跳的心髒消耗了大量的氧氣,她於是感到虛脫得有點頭暈。

很近的地方,有種窸窸窣窣的聲音陰森恐怖地響起來,包圍著她。這時她已經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裏,平時很利索的門鎖偏偏在這個緊要關頭怎麼也扭不動。那種窸窣如屍體爬動的聲音嚇得她越來越慌,一著急,手一哆嗦,鑰匙不知怎麼就從手裏飛了出去,差點沒甩到樓外。幸好,鑰匙隻是掉在欄杆上。

雯老師走過去撿那串鑰匙,她忽然聽清楚那種窸窣的聲音是從水管上傳來的。水管在細微地振動著,與牆壁摩擦發出她所聽到的窸窣聲。

那麼,水管為什麼在動呢?而且越來越劇烈?就好像有個人沿著水管利索地爬上來。是的,那個小小的身軀,黃色雨衣,蒼白的手像猴子那麼敏捷地抓住水管飛快爬向她所在的陽台。

如果她伸出頭去看,她可能會看到一張蒼白的臉恐怖地朝自己逼近。

雯老師被自己的推測嚇得麵如死灰。必須趕在它爬上來之前打開門!她呼吸急促得像一台超速運轉的機器,幾乎喘不過氣。就在這種與時間競賽的壓迫感中,她終於擰動了門鎖。

鎖開了,可是水管的響動聲也隨之停止了。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脖子上被身後野獸般沉重的呼吸吹得發涼。

她渾身戰栗地回過頭。

啊!

“啊!”身後的男人被嚇了一跳,連連退後好幾步。“雯老師,你幹嗎呢?”

“我……我……你,你……”雯老師捂住心口,隻感覺口幹舌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後站著的管理員晃動著手電筒,用看精神病人的眼光盯著她。

“你幹嗎無聲無息站在別人身後呀?知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啦!”

等緩過氣來,雯老師才有點不滿地責他一眼。管理員覺得好冤枉,明明是你神經過敏嘛!不過他還是捺著性子道歉說:“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我剛好巡樓嘛,看到有人就過來瞧瞧。”他又仔細端詳了一下雯老師的臉,說道:“雯老師你臉色不太好呀。沒事吧?”

對管理員關心的問候,雯老師反而覺得自己剛才語氣太重了,她有點內疚地放軟語氣回答道:“沒事沒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她擦了一把冷汗。

“阿伯,不耽擱你了,你繼續去巡樓吧。”

“那行,沒事我先走了哦。有什麼事盡管打電話到下麵的值班室找我。”

管理員說完,轉身離開。走出幾步,他回頭看見雯老師已經打開門走了進去。這時,他聽到了一種奇怪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什麼呢?他懷著這個小小的疑惑,離開了走廊,繼續往下一層走去。

牆壁上的水管,在無人的走廊上又幽幽地震動起來。

管理員巡完最下麵一層,回到了值班室。他坐在辦公桌前,打開值班日記,填上日期,然後認真寫道:“今夜,十二點巡樓,並無異常。”

剛寫完,隻見一個黑影從窗前的夜幕中墜落。“十二點零十分,四樓住客雯老師墜樓身亡。原因不明。”

從大樓走出來。天色一片灰白,像死人腐爛的眼白。值班室外的水泥地仍保留著淡淡的暗紅。血烙進混凝土裏。

那是雯老師身體裏流出的血液,像即將枯萎的花在夏天裏眷戀地保持著色彩。遊悠看著那塊血跡斑斑的地方,腦中忽然出現一幕景象。

從半空墜落的身體,急速穿行在夜色中。然後,鮮血隨著死亡一起迸裂在黑夜中。死者圓瞪的瞳孔,充滿冤屈。瞳孔中那抹冷漠俯視下來的黃色身影,從逐漸冰冷的視網膜上慢慢脫離。

不會再孤獨了。在另一個世界,兩個小女孩,一起開心地玩剪刀石頭布。阿蓮和雯女,繼續著她們前生的友誼。

猜呈沉:呈沉剪,呈沉包,呈沉糯米叉燒包。贏左吾食香口膠,要食豆沙包。輸左就殺死你屋企隻貓。

這首童謠仿佛又在遊悠的耳邊。她捂住耳朵,拚命搖起腦袋,仿佛想把這可怕的聲音從腦海裏甩出去,甩得越遠越好。旁邊的程亦天拍拍她的背,溫柔地撫順她的不安和憂慮。遊悠良久才使慌亂的心安靜下來,然後她想起一個問題。

阿蓮,會收手嗎?

沒有人知道的答案。

他們離開雯老師所住的大樓,走向公車站。雯老師死後,舞蹈教室又安排了一位新的老師。原來的課程仍在繼續,女生們的八卦話題仍在繼續,熱辣辣的夏天仍在繼續……

遊悠和程亦天今天來到雯老師的住所前獻花。白色的雛菊,希望逝者一路走好。舞蹈課,他們退出了,反正隻剩下幾節課,夏天結束後就是緊張得發瘋的高三生活。

可揮霍的青春還剩多少?回到雯老師的話題上,她是墜樓身亡的,這毫無疑問。到底是自殺,還是謀殺?警方卻沒有得出任何結論。死者沒有感情糾葛、金錢糾紛,任何導致自殺的動機都不存在。反而是,警方在死者的家裏發現一些奇怪的痕跡:走廊有一攤奇怪的水,客廳裏的電視機是開著的,門上有個手印,欄杆上也有手印,沿牆的水管有什麼東西攀爬過的痕跡……

根據種種證據,警方曾經推斷是有小偷進屋了,因為任何人想在這棟大樓出入都得經過值班室。而管理員那天並沒有看見有什麼可疑的人。所以,極可能是一宗小偷進屋謀財害命的凶殺案。但是,問題在於,現場留下的手印很小,不可能是大人的。而大樓老化的水管也隻能承受一個小孩的重量。

小偷是個小孩。這不出奇。可是一個小孩不可能把一個大人從走廊上扔出去吧?

除非那個小孩有超乎常人的力量。雯老師的死,仍是個謎。對遊悠來說,這不算是迷團。是阿蓮幹的。

公車在跟前緩慢地停下來。發動機壓低聲音,發出沉悶的低吼隨即被夏日炙熱的空氣卷走。“去哪兒呀?”

上車前,程亦天問她。遊悠走上公車直接朝空座走過去,頭也不回地說:“去我爸的報社。”

報社裏也許有有關阿蓮的舊新聞。因為爸爸曾在報社工作的緣故,所以她很順利便被應允可以到檔案室翻查所需的資料。檔案室是一間光線不足的房間,彌漫著粉塵和潮濕的氣味,貨架上堆滿了舊報紙。幽暗中無時無刻不湧動著沉重的陰影。死寂如滑過指間的絲綢,不能抑製地流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