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鋼索的人》作者:阿BENBEN
一
我哥叫韓旭,我叫程小愚,我七歲認識他,他八歲認識我,那時候,小學還不用上六年級。他爸是我繼父,我媽是他後媽,我倆這輩子混到底,大概也就是個兄弟關係。我用大概這個詞,因為我從不對他死心。
那時候,我七歲的時候,我家住在南門口,靠近城南那塊,樂水(我們那的一條河)邊上,有片土黃色的筒子樓,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天,我爸,我奶,我外婆(她從外地趕來),扶著我媽,抱著剛生下的我,走入那隻有四十平方米的,混了一點河畔特有的黏黏糊糊空氣的小房子裏。房子是我爸單位分的,走出門就是菜場,菜場裏擠壓著雞、鴨、鵝、豬肉、魚還有蔬菜,以及匝匝密密的賣包子粉條的早點攤,雨水從簡陋的尼龍遮雨棚沿邊滴下來,落在剛燙熟的粉條碗裏,我滋溜一口熱湯,就這樣長大。現在,那幢筒子樓和那個菜場都被拆的幹幹淨淨,夜晚一到,攤販們就打開或昏黃、或白亮的燈,星星點點地連成一條幾百米長的夜市,男青年們摟著女青年們穿插其中,溜溜達達,走到很遠,也能聽到喧嘩的夜的聲音。
我家的日子過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壞,我爸媽都是大學畢業,都是中學語文老師,按理說,我也算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但那個年代,拜金的熱潮已經隱隱浮現,我爸在教了十年書以後,毅然奔赴廣州,以他三十五歲的雙臂,擁抱人潮湧動的大城市。那時候流行“下海”這個詞,一般指當官的棄政從商,我不知道這個詞用在這適不適合,但我爸他就是下海了,並且再沒上來。街坊鄰居說他找了其他女人,還生了個女孩,一開始我不信,情感上我不願接受我爸背叛了家庭,理智上,我很小就懂錢的重要性,從我伸手問我媽要五毛錢買牛皮糖時就大徹大悟,我覺得我爸是個窮教書的,沒女人會跟他,到我十幾歲的時候我漸漸信了,青春和性的萌動讓我回過頭審視照片上我爸那張清秀、憂鬱的臉,不得不承認那或多或少能吸引到異形的愛慕。我爸走的那年,我剛進學前班,學前班的葛老師(我還記的她是個胖實的愛笑的老婦女)教我們跳遙遠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她用她因為常年握粉筆長了繭子的粗糙手指捏著口紅像蓋章一樣在我們這些小娃娃額頭上蓋上一個又一個紅印,再讓我們手拉著手排隊到學校操場上的露天表演台上參加學校的文藝彙演,她總說我個高,跳的棒,讓我站在最前頭。後來,我爸,葛老師,學前班,金山上照四方的光芒,額頭上的紅印,就像被馬桶裏的水嘩嘩衝過一樣,迅速地流經了小城的下水道,被衝到了無邊無際的記憶的海中去了。我隱隱約約記得我想念過我爸,可沒過多久我就不想了,關於童年,我記得我喜歡過呼啦圈,喜歡過狗,喜歡過跳房子,喜歡過丟石子,喜歡過手風琴。直到我上初中,我偶爾在夢裏夢見我爸發跡了,變成個腰纏萬貫的富翁,我給他看我考了九十八分的試卷,他慷慨地送了我一套灌籃高手的光碟,我欣喜若狂。
在我生長的這座城市裏,韓旭家算是小有名氣,他爺爺,我繼父的老爸,到杭州的點心鋪當過學徒,回來後開了一家糕餅店,賣我們這的特產,一種泡在茶裏喝的餅子和一些糖糕、桂花糕、綠豆糕。輪韓旭他爸爸手上,糕餅店搖身一變成了西餅店,至韓旭出生的時候,第四家西餅店也熱熱鬧鬧地開張了,並且正式更名為“寶貝麵包房”。這名字好笑的店鋪,靠口感柔軟,甜味四溢的“紅豆麵包”在本城紅極一時,每個黃昏,家長帶著留著口水的小孩在店門前拿著號排隊,並且努力插隊搶走最新烘烤出來的那一屜。小孩喜歡,大人也愛。後來,繼父生意越做越大,但直到今天,我看到韓旭,還總忍不住湊到他跟前聞一聞,覺得他身上還帶著紅豆麵包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