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寒來到吳家村的時候,還隻是一個十八九歲年輕人。他知道他的哥哥已經是一個有家室的人。很多話已經不方便多說。他隻能一個人獨自去麵對一些事情,獨自接納內心的焦慮和恐慌。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裏,無論是在吳老三家的南屋裏,還是在勞動的耕田中,他隻是一個寄人籬下的人。其實,這個村莊也並不需要花多少時間去適應去習慣,需要花時間去適應去習慣的隻是這份心境,而它,似乎花再多的時間也是無用。
吳越寒和他哥哥在吳老三的關照下,成了吳家村大隊一小隊的社員。這個時期,革命活動在這個偏僻的小村還處在孕育和萌芽階段,他們的生產活動還能夠正常地進行。
吳家村大隊一小隊的副隊長是李德才。他的兒子叫李大成。李大成早就看上了吳玉雪。據說,這個油嘴滑舌的混小子曾經偷偷摸過吳玉雪的屁股,被吳玉雪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李德才去吳老三家下過聘禮,吳老三沒收,李德才心裏記恨著呢。吳越寒來到吳家村的第二年,春上犁地,吳越寒正好被小隊長派去給李德才打下手。吳玉雪結了婚,還找了個叫花子,這讓李德才的老臉沒處擱。這不明擺著嗎,他吳老三仗著他二哥當村長欺負人。李德才幫他兒子下聘禮的事,吳家村裏都知道。他吳老三卻讓他寶貝女兒嫁了個叫花子。這是挑明了在罵他們李家人連個叫花子都不如,這口悶氣實在是讓人咽不下。現在正好,吳越寒給他當助手,既然你吳老三先不仁,那也就別怪我李德才不義了,於是,吳越寒不明就裏地成了李德才的出氣筒。
李德才支使吳越寒幹最重的活。李德才還故意留下大片硬邦邦的地頭不耕。他命令吳越寒用鐵鍬一榔頭一榔頭地刨。最可氣的是,晚飯的時候,累了一天的吳越寒還不能回去吃飯睡覺。因為地離家有些遠,隊裏的家夥什又多又重,李德才決定把家夥什放在地頭,安排一個人在地旁的公場上守夜。李德才牽著牲口頭裏走了,吳越寒留下來。說好了,李德才吃好飯會過來送水、幹糧和被子,可李德才一走,再沒了消息。吳越寒又渴又餓又凍,他想丟了家夥什回去,可又不敢。那一夜,他一個人蜷在公場上的麥垛裏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守著。他看著吳家村裏傳出的點點星火,看著天空上黑壓壓的星星蛋子。他聽著村子裏偶爾飄蕩的幾聲狗吠,聽著周圍黑暗裏可怕的莫名的響動。他的恐懼和窒息淹沒了他。他發現他不能夠張張嘴,也不能夠挪挪腿了。他的意識被一種比黑夜還要寬廣還要荒涼的寒意所恫嚇。他在一瞬間裏飽嚐了一份隻有人才能夠施加也隻有人才能夠承受的疼痛。他撫摸著心裏那些不能跟外人道的傷疤,他看清了他不願意承認的人這種動物的險惡。
一個人可以輕易地把另一個人置於死地。人天生帶著殺戮的基因。
半夜裏,吳越寒在知覺的遊離中,似乎聽到了吳越山的呼喊,但是,他已經說不出話,他也不想說話了。任何人都救不了他,他也救不了任何人了。
第二天,吳越寒拖著乏力的身子不聲不響地幹活。漫長的一天,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可是,臨近傍晚收工的時候,他還是暈倒了。他被李德才背到公場的麥垛上休息。吳越寒醒來後,握著拳頭,咬著牙,又一挪一挪地往地頭爬。
你不是讓我拚命幹活嗎?好,那我就拚命幹。你不是要整人嗎?好,我讓你整,我讓你們整,我讓你們往死裏整我。
吳越寒抓住鐵鍬,用鐵鍬撐著地爬起來,他又開始一榔頭一榔頭地刨。摔倒了一次,爬起來一次。摔倒了兩次,爬起來兩次,直到再次昏過去為止。
李德才看傻眼了。牛拉著犁鏵跑出去老遠了,他還站在那裏一愣一愣地看著吳越寒。
那天歇工的時候,李德才再不敢讓這個愣頭青守夜了。吳越寒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他李德才肯定也是吃不了兜著走。畢竟,吳越寒跟著吳老三過,吳家人雖然窩裏鬥,往上倒幾代可都是一個娘生的,做過了頭,肯定會被吳家的一群瘋狗追著咬的。李德才對吳越寒說,今天不用守夜了,累了一天,都回家吃飯。吳越寒看了李德才一眼,李德才的眉毛旺,還直直地往上長,看上去凶神惡煞。吳越寒鄙視地笑了笑,他丟掉鐵鍬,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向麥垛。
李德才這才意識到自己低估了眼前的吳越寒。他受的屈雖沒說,可心裏都記著呢。好小子,算你狠,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李德才牽著牛憤憤地走著自語。
李德才吃喝完了,來給吳越寒送飯,可吳越寒理都不理他。吳越寒躺仰在麥垛上,臉部黑乎乎的,像死了一樣。
飯給你拿來了,今天不用守夜,家夥什都搬回去了,明天換一個地方犁地。你吃點東西後回家睡覺吧。
李德才給了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