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忙著紮了簡易的帳篷,從各自的包袱裏拿出疊得整整齊齊的煎餅,坐在帳篷裏,就著大蔥,就著隨身攜帶的涼開水,一通亂吃。吃喝完了,抽煙的人又上了煙袋鍋子,各自扯著不疼不癢的閑篇。後來,眼睛就打瞌睡了,乏了,便各自睡下了。
後半夜,天已經麻麻亮了。隊長老頭起來撒尿。他惺忪著眼睛走出帳篷。站在路旁的亂草堆裏,剛抬起頭鬆了一口氣時,就看見了遠處的場景。
一個披散著頭發如鬼魅般的人影站在一片漂泊大雨裏。雨嘩嘩下著,澆在鬼影的頭上,鬼影仿佛一塊石頭,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真是奇怪了,相隔隻不過幾十步而已,那邊大雨如注,這邊卻不見一星雨點。天上灰沉沉的,沒有閃電,也沒有雷鳴,欲哭無淚的樣子。然而,是哭了,在不遠處哭了,悶聲悶氣地哭了。不遠處虛虛幻幻無聲無息的雨讓人懷疑不是從天上傾倒下來的,而是從地底下無端噴湧上來的。
老天爺聽到了黃昏時候隊長老頭半帶自信半帶挖苦自嘲的話,猶豫了,同情了,心軟了,決定不為難這些跑外賺營生風餐露宿的人了。於是,大雨給他們讓開了道,沒打擾他們晚上的瞌睡,好讓他們積攢下一把子好力氣,明了,繼續趕路。但是,老天爺臨時的決定,這隊長老頭想要的決定,把隊長老頭自己嚇到了。
隊長老頭趔趔趄趄屁滾尿流地爬回了帳篷。
隊友們的呼嚕打得震天響,天上的雷電準是讓這些呼嚕嚇回去了。隊長老頭沒叫醒他們。他哆哆嗦嗦從包袱裏摸出一把短刀,握在右手裏。
他沒有一點睡意,也不敢有睡意。他側耳聽著外麵的動靜,卻聽不到任何的聲響。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聽到了清晰的腳步聲。他屏了呼吸,把刀握得死死地。
是吳越寒進來了。
他躡手躡腳地進了帳篷,全身濕了,衣服沒換,悄悄地躺在了角落裏。
後來,有一個消息在吳鎮各個拉缸隊伍中不脛而走。吳佳仁是一個鬼。吳佳仁是吳越山待在吳鎮跟著拉缸隊伍們跑運輸時的名字。
他們都說。
吳佳仁是一個鬼。
為自己的日子
在自己的臉上留下傷口
因為沒有別的一切為我們作證
我和過去
隔著黑色的土地
我和未來
隔著無聲的空氣
--海子
條件一:吳佳仁是一個鬼。
條件二:鬼是不應該待在人群裏的。
得出的結論是:吳越寒要離開了。
整整三年,那座廢棄的破窯用它黝黑的寬廣胸懷容納了一個被黃土掩埋的死人和一個被苦難沉浸的活人。三年的時間,漫長的日日夜夜,屍體和苦難同在,活人和死人同在。三年的時間,人世遺棄了這座破窯,遺棄了破窯裏的生和死。這座破窯連同破窯裏的生和死則用它們的沉寂捍衛了一種存在。不是抵抗,也不是屈服,隻是遠遠地看著,用一種冷淡和不信任的眼光,看著,不屑地看著。
三年過去了。吳越寒走出破窯,抬頭望了望陽光,他看到空氣裏破碎的光點如飛蛾撲火般聚攏來,一團一團旋轉在眼前,像一隻隻傳信的鴿子不遠萬裏攜了綁在腿上的紙卷打著圈嘰嘰喳喳叫著。他從信鴿的腿上解下紙卷,陽光轟一下散了,鴿子像一片雲彩樣被風喚走。他打開紙卷。於是,看到了紙卷上的一行字:
吳佳仁是一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