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有一句話叫“敬君子,遠小人”,你爺爺就是不懂得這個理。我讓他害苦了。好人勢必得罪壞人,他走得正站得直,不怕這也不怕那,可我不行。他得罪的那些人到頭來都把帳算到了我頭上,我招誰惹誰了。他當了那麼長時間的村官,什麼好都沒有撈著,這個恨那個怨,一分錢的好處也跟他沒關係。他當官的工資欠條分家後給了咱,到現在,都皺了,還鎖在抽屜裏呢。村委裏從門市部賒欠了那麼多東西,可大部分時候,他都在村委裏辦事,你說,讓我怎麼去找。關鍵是,這麼多的東西要是有他一份,咱也就認了,但是,吃飯喝酒的事,他從來都不參與。村委一屆一屆地換,他光村長就幹了兩屆,村裏有了錢,他就沒想起來先把我的帳給清了。咱是不知道他圖的到底是個啥。就說他當村長那會兒,上邊來人辦事,他把人領到家來,好吃好喝伺候著,末了,還叫人家陰陽怪氣地說一頓不是。怎麼著,以前來人,村裏的其他幹部都是直接領到飯店,七個菜八個碟地招待,回來向會計報銷,要不就幹脆以村委的名義賒賬。他可到好,領自個家來,你撐死給人家燒上四樣菜,上邊的人一看,都尋摸著老吳這個人太摳門了,以前至少八個菜,現在四個菜還全都是不上桌子的青菜蘿卜。你說,人家背地裏能不放陰話嗎?我估計,辦公事不用公款的人,全中國也就他一個了。咱村有個人叫連生,以前根本就沒什麼來往,他當村長那會,連生家窮的要命,就巴結他。後來,用連生的話說,就是兩個人好得已經穿一條褲子了。連生家的一麵老牆塌了,把連生媳婦的腿砸了,得住院,連生跑門市部來借了二百塊錢。這件事過去兩年多了,有一天,連生拉著一排車地瓜秧在村裏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最後,咋咋呼呼進了咱家。說從老吳那裏聽說,咱家的豬沒東西喂,他就把他家的地瓜秧拉來了,擱著也沒什麼用,時間長了就爛了。一車地瓜秧撐死值三十塊錢,那二百塊的救命錢就這麼打水漂了。我把這事跟你爺說了,你知道他怎麼說的嘛,真能把人氣死,他說,“要不我替他把那二百塊錢還給你吧。”你說,這是什麼話啊。什麼叫他替連生還那二百塊錢,人家明明在玩他,他難道一點都察覺不了,不像啊,有能耐當村長,就沒能耐看穿這點事?真是讓他氣死了。咱們村還有一個叫慶銀的人,人家是年年都不交公糧的主,他那會都退下來了,什麼事都跟他沒關係了。咱兩家的地挨著,收莊稼的時候,他跟人家說,犯不上,為點公糧款搞得雞犬不寧,犯不上。人家慶銀說,家裏困難,想交也交不上。他二話沒說,就讓慶銀來門市部借,他知道咱家剛賣了一頭豬,有錢。慶銀抹不開麵子,借了錢交了。後來,幾年過去了,慶銀來門市部結賬,愣是沒提這個錢。我跟你爺說了,他往人家慶銀家一遍一遍地跑,最後,還是差一百塊錢沒給夠。你說,這不是吃飽了撐的是啥?別人交不交公糧跟他這個退下來的幹部有什麼關係?人家不交本來就能扛過去,現在,他替人家交了,他這不是沒事找事嘛。你知道,我為什麼想離開吳家村啊,一有機會就想搬出去,那會在縣城開飯店,條件不成熟,一狠心也搬過去了。沒辦法啊,在家盡受這些冤枉氣,沒味的冤枉氣。還有一次……
透過窗子,皎潔的月亮被烏雲蓋住了半個臉。被看不見的風推搡的雲彩像薄紗帳浮在月亮身上。天際的景象跟那些逝去的事情一樣沒來由沒痕跡地幻變著,遙遠地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布景。真得很遙遠,從來沒有見過,從來不曾相識。吳桐看著他一向沉默寡言的爸爸如此酣暢淋漓地數落著他的爺爺吳越山。吳桐不知道吳緬聖是一向沉默寡言,還是他從沒有給過他敘述的機會。他也有他的世界。他也有他看問題的視角。他也有他用來解釋一切的根深蒂固的認知和觀念。那些久遠的事情早已不能用簡單的對錯來歸類。它們通過一個人的嘴,有選擇有修飾地出現在吳桐的眼前,除了陌生還是陌生。吳桐看著吳緬聖,看著這個吳越山眼裏一無是處的兒子,越發地感到深不可測。時間是一口幽深的井,每個人浸泡在裏麵,起了怎樣的物理變化和化學變化,實在沒辦法被探知。吳桐不能說他的爺爺吳越山和他的爸爸吳緬聖都是在自以為是而又無可救藥地抱著自己的全部的想法當作對付外部世界的唯一的真理,但是,不可否認,他們都掉進了各自的深淵,沒有辦法看清事情的全貌。他們都成了井底之蛙,死守著自己的一隅眼界。不同的隻是,井口的大小以及透過井口望到的那一柱天空裏內容的價值。“他人即地獄。”吳桐想到了這句老外說過的很有名的話。他人即地獄,溝通和交流都隻是相對的,不可能絕對的理解和被理解。也就是說,吳越山看到的吳緬聖隻是吳緬聖的一部分,吳緬聖看到的吳越山也隻是吳越山的一部分,他們將看到的對方的一部分有保留有取舍地呈現給另一個人,那麼,吳桐突然意識到,他聽到的所有的評價都隻是事情全貌的一部分的一部分。天啊,一部分的一部分已經遙遠地可望而不可即,那所有事情的全貌又該是怎樣的呢?吳桐看到吳緬聖的眼裏閃著光,光裏駐滿了剛毅的仇恨。也許,這一刻,他在仇視他的父親。也許,這就是燒餅上的一粒芝麻,軟弱裏閃現出的堅強。吳越山的堅強是一張燒餅,軟弱是燒餅上的芝麻。這樣的性格仿佛跟他的兒子吳緬聖恰好相反。他的兒子在他性格的影響下一步步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一步步變成了一個仇視他的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誰把他們樹成了現在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