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之後荒涼的大地
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
留在地裏的人,埋的很深
--海子
劉愛菊生下吳柏的那年,吳越山不當村長了。
吳緬聖的老婆劉愛菊在國家大力提倡一對夫妻隻生一個孩子並欲積極采取強製行動的時候,產下了八斤多重的吳柏。於是,吳越山就有了第三個孫子。吳懷聖的兒子吳鬆比吳柏大一歲。沈曉雲生吳鬆,沒像劉愛菊生吳柏那樣費事,人家連縣人民醫院也沒去,躺在自家炕上,咬著塊半濕的毛巾,使使勁,努努力,吳鬆就順順利利來到這個世界上了。劉愛菊則不然。劉愛菊身矮體弱,又兼著生二胎時的擔驚受怕,時隔兩年半多,她又一次躺在縣人民醫院的產房時,哼哼嗷嗷了半天,嬰兒像是被她的叫聲嚇著了般,躲在她濃茶水樣渾沌的子宮裏仿佛提前知道了自己的降生會給這個家庭帶來一些麻煩一樣就是不肯冒出頭來,沒辦法了,為了母子安全著想,吳緬聖聽從了他們離開吳家村來縣城時吳越山的建議,不行了就開刀。
不行了就開刀。這樣一句並不吉利的話讓吳越山言中了。吳緬聖之前還憤憤地在心裏嘀咕呢,說什麼不好,不行了就開刀,聽著多嚇人啊。第一胎生吳桐的時候,明明什麼事都沒有嘛,母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一切都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沒有一丁點意外,難道第二次輕車熟路還會捅出什麼婁子嗎?然,這世上的事兒就是這麼怪,駕輕就熟,卻也偏偏沒有任何征兆就難產了。沒早生也沒晚生,正常地不能再正常,嬰兒卻賭氣樣賴在肚子裏不緊不快不慌不忙依依戀戀牽牽絆絆了。於是,真就開刀了。強迫嬰兒把頭腳伸到這個世界來了。
吳緬聖租了一輛摩托三輪車將有驚無險的老婆和孩子接回家。
是剛回到吳家村的第一個晚上。夜黑黑地靜著。涼意像清冷冷的薄霜樣鋪陳在村落的大街小巷。星星和月亮都有著,星光和月光卻模模糊糊慘慘淡淡。整個村莊仿佛一條針腳細密裝了滿當當糧食的黑麻袋,星月的光充其量是搖晃在麻袋外的手電筒,左左右右掃呀掃晃啊晃,最終還是弄不清這麻袋裏裝了啥。從窗戶外斜彎彎透過雜貨鋪的月光被裏麵的燈光擋了回去。雜貨鋪裏的燈光清寥寥照著,像是在專研什麼深奧的東西樣,不喜歡被天光打擾。剛添了兒子的吳緬聖坐在櫃台旁看著電視守著生意。十七寸的北京牌黑白電視機放在櫃台的邊角上,電視機裏的聲音震得雜貨鋪的角角落落咣當咣當響。吳緬聖任著聲音滿屋子的衝衝撞撞,不在乎似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不能自拔。欣喜和擔憂像對壘的兩軍搶占製高點樣在他的臉上展開了殊死的搏鬥。吳緬聖的表情扭曲著,怪異著。他一方麵為二兒子的降生喜不自禁,另一方麵又因了那鋪天蓋地的政策宣傳而擔驚受怕。他愣愣地看著電視機裏不斷變幻的畫麵,像放任電視機聲音的衝撞樣任著臉上的表情驚驚喜喜的流。就在一籌莫展的當兒,電視機的熒屏上突然閃現出一片一片的雪花,吱吱呀呀跳突著銀白色刺眼的光。待了一會,吳緬聖恍惚了一下,起身把電視關了。雜貨鋪內霎時安靜了下來,靜得如跌進冬天藏紅薯用的枯井。吳緬聖瞅了瞅貨架子上的箱箱袋袋,仿佛不認識似的,直了直眼睛。他吸了口氣,是有些累了,就挪開櫃台,提前關了雜貨鋪的木門。他回過身,熄滅了燈,從雜貨鋪退進當院。院子的黑裏漫著糊裏糊塗稀鬆地一星半點的天光,冷清就在這偶爾的天光裏水樣嘩嘩地流著。吳緬聖看了看天,月亮像放少了油的發麵油餅泛著暗黃色無精打采的暈。星星也不多,時隱時現的光像月亮樣憔悴著。似乎有雲在遊走,霧般輕飄飄地看不清楚。吳緬聖剛睡進堂屋不久,大門當當響了。聽見了敲門聲的吳緬聖像是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樣,踏實地起來,囑咐劉愛菊道:快把孩兒藏到雜貨鋪的櫃台下,大缸的間隙裏,那有個席簍子,我都侍弄好了。記著別開燈,摸黑放進去。孩兒出不出聲,能不能躲過去,就看老天爺的造化了。囑咐完,吳緬聖的臉上沒了往前的廝殺,煞白裏倒全是冷靜鎮定了。他慢騰騰延著時間開了大門,並將吳元彪和派出所的幾個人讓進了堂屋。
吳元彪現在是吳家村的會計。他是吳越山一手提拔上來的。那會兒,吳元彪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他帶著滿腔的失望和自卑回到吳家村。那致命的打擊讓他一蹶不振。他整天把自己關到家裏,足不出戶,鬱鬱寡歡。高中生在吳家村也算得上是有學問的人,吳越山不忍心看著好好的青年就這麼暗無天日地頹廢下去,就領著他出來幫著村裏做事。吳越山第二屆當村長,就讓他做了村裏的會計。隻是,當計劃生育的政策就要在農村動真格的這當,吳元彪跟吳越山不一條心了。吳元彪其實跟吳緬聖曾經算是很好的哥們。還有已經是吳鎮中學老師的吳德良,他們三個一直很要好。吳德良是吳老二的孫子,也沒考上大學。一次,村裏一位早年出去當八路後來跟著部隊一路打下去解放了南方並當了南下幹部的人衣錦還鄉,指點他一句高瞻遠矚的話,以後英語人才會稀缺得很。吳德良就認準了這個理,他趟過一片片的鄙夷和不屑通過自學考試成了吳鎮中學第一個英語老師。前不久,吳德良也因為超生需要交社會負擔稅,便去村委辦公室找鎮上派下來的派出所的一個張隊長去理論理論。他本隻是想了解一下收稅的標準以及稅款的去處,卻被派出所的張隊長踢了一腳。他堂堂一個人民教師,受到這樣不公平的待遇,氣不打一處來,動了肝火,差點跟派出所的人硬碰硬打起來。圍觀的村民勸著把他推搡出村委辦公室。可他這怨氣,算是結下了。最令吳德良憤恨的是,整個過程,會計吳元彪都在場。他隻管埋頭記錄,從頭到尾連個屁都不敢放。就算他吳元彪說話不管用,起碼站起來拉拉勸勸盡到人之常情總還說得過去吧,不得罪什麼人吧。然而,看來是,除了他會計手裏的負擔稅,吳元彪是什麼都不認了。吳德良把這事跟吳緬聖講了,也提醒吳緬聖提防著點,尤其要讓吳越山提防著點,這個人已經變成派出所那幾個流氓的跟屁蟲,唯利是圖,見利忘義,千萬別指望著他仗義執言,知恩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