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住校,眼不見為淨。

這場小變故對我的影響並不大,甚至可以說倒有點高興,因為學校裏我有了新的去處。

哥哥住的地方是一棟有兩層的男生宿舍。每層有十來個寢室,而哥哥的在二樓。宿舍的外牆可以看到灰土剝落後的青磚,縫裏有蔓,向東延開去。站在走廊俯瞰下麵的空地,很多男同學在那裏踢球,灰藍色的外衣被甩到一旁,隻著一件白裏襯,一群人興致高昂地追逐著同一個圓點。來的時候我總要躲躲閃閃地繞過他們,以防被球砸中,這時若是被他們看到我,親切的戲謔的招呼聲便次第響起,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住在二樓的哥哥聽到聲音早早就把門打開了,就等我進來。

哥哥常說,我來找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總要皺著鼻子否認。其實怎麼會呢,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比哥哥更儒雅、更從容、更有智慧了。我想起周瑜,那個說出既生瑜何生亮的偉岸男子。小時候相信輪回轉世善惡有報,現在學校裏隻提倡馬克思主義,什麼輪回轉世,皆是唯心的,是要批判的。但我還是以為周瑜就要像哥哥那樣。那些和哥哥同一個寢室同一棟宿舍的人,盡管他們都很優秀,他們對我也很好,老是“評華、評華、”地叫著我,知道我喜歡,要是有什麼秋遊啊、去跟工人講課、學習或者討論什麼的,都一定讓哥哥叫上我。但他們始終比不上哥哥,最起碼在我眼裏是。

我發現哥哥變得經常笑了,笑得雲野為之舒展,人也好象比以前多了點血、多了點肉。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又說不準。老師說潛移默化的東西很難去界定,因為它也許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比你想象的更早。於是我猜大概是進這學校的時候開始的。這裏和家不同,到處都有新鮮和驚喜,連一個老師的到來也能掀起轟動。

我曾看過一個老師在朝陽中走進學校陰影交錯的長長過道,一身灰白長衫,也戴一副學者模樣的眼鏡,手裏提個皮包在身側,悠遊而利落。然後過不了多久,我的同學都在爭相討論他,讚美之辭溢於言表。

他叫夏洛舒,從北平那邊的大學過來,教的是新文學,一個地地道道的白話文提倡者。北平是學校裏所有人的理想,一個愛國青年真正能伸展拳腳的地方。人人都希望畢業後能分配到那裏的學校,壯誌激懷大罵國民政府的軟弱妥協腐敗無能,好象不到那裏罵就永遠罵不到肉裏去的樣子。夏老師的到來就好象把那裏與別處不一樣的憂國憂民軍閥混戰給帶來了,風塵仆仆帶些悲壯,他的身上有革命的味道,像是革命的化身,帶著一個理想國來,那裏沒有鴉片和脂粉的糜爛橫流,帝國主義控製下的軍閥混戰、分裂割據,沒有不平等條約,隻有尊嚴、民主、自由和平等,於是我們從此也不用再孤獨迷惘了,因為我們有來自北平的精神——

夏洛舒是精神,不隻革命,還有那生活。沒有人抓得準他的來與去,他住在哪裏家裏有些什麼人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他像一個謎,女學生欣賞他成熟的風度神秘的行事,男學生佩服他侃侃的談吐淵博的學識。而我,我是一個例外,因為我的眼裏隻有哥哥。

這世道裏讓人意外的事情多的是,但傳聞中的夏老師居然成了哥哥的導師,我可是真沒想到。

有一次去宿舍找哥哥,卻見那老師正和哥哥相談甚歡的樣子,內容好象正是哥哥醉心不已的文學,我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進去打擾他們而楞塄地站在門口。夏老師看到了我,隨即禮貌地站了起來,在知道我是誰後更熱情地邀我過去一起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