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份。
清晨。
城市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在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上,深藍色玻璃反射的光線把天空襯托得異常明亮,而大廈投射的巨大陰影,卻把一大片低矮破爛的房屋遮蓋得嚴嚴實實。這片如瘡疤一樣醜陋的所在,就是我們稱呼為“城中村”的地方。
距離城中村出口不遠處,有一座橫穿南北的過街天橋。天橋這邊是低矮破爛的房屋,那邊則是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商業地帶,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群浩浩蕩蕩湧到商業區上班。天不亮,天橋下就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小吃車,煎餅果子、雞蛋灌餅、油條豆漿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天橋上突然傳來一陣陣淒厲的慘叫聲,行人們紛紛駐足觀看。隻見四個老女人手拿掃把、鍋鏟、筷籠、刮刀,凶神惡煞般團團圍住一個趴在地上的老女人踢打著。被打的老女人額頭出血,抱著頭在地上滾來滾去,慘叫道:
“這本來就是我賣煎餅的地方,你們憑啥占去了!你們還沒幹這個的時候,我就在這兒,想把我吳姨擠跑?沒門!”
領頭的老女人惡狠狠瞅著吳姨:“你以為你住在城中村,這就是你的地盤了?還敢問憑啥?就憑我們四個,你一個!”
吳姨趴在地上像老牛一般喘息著,狠狠往地上啐了口血唾沫,扶著欄杆站起身。吳姨渾身上下抖個不停,她狠狠掐了大腿一把,暗罵自己道:“軟貨別抖了,隻有這地方能掙出你閨女的學費和生活費!閨女爹指望不上,他隻顧著關心自己的老婆孩子,就沒想過吳娜也是他的親骨肉!我這當娘的要再慫了,吳娜就沒活路了!”
吳姨想到女兒心中一硬,往手心裏吐口唾沫,緊緊腰帶挺直腰杆。陽光斜照下來,她的臉上皺紋縱橫,眼神中顯出幾絲怯懦和狡黠,一看就是個受過苦難的精明女人。吳姨突然發一聲喊,好像平地響起一聲驚雷,抓起擀麵杖衝向四人。
四個老女人被喊聲驚了個哆嗦,回過味來,四人散開圍成圈狀。吳姨一頭紮在四人的包圍圈裏。老女人們劈頭蓋臉抽打著吳姨,吳姨不管其他三人隻打麵前一個。幾擀麵杖下去,對麵的老女人慌了神喊道:“這是咋的說,咋就追著俺一個人打呢!你們快幫幫俺!”
其他三個老女人下手更狠,棍棒落在吳姨身上發出噗噗聲。吳姨不為所動,棍棒仍隻向麵前一個人招呼。老女人挨痛不過轉身就跑,吳姨提棒追趕,包圍圈頓時破掉了。
吳姨追上逃跑的老女人,幾棍棒打在脊梁和屁股上。老女人仆倒在地哭道:“腿斷啦!吳娜娘別打,俺再也不敢和你搶地方啦!那個地方就是你的,俺們不敢搶啦!”
吳姨狠狠往她臉上啐了一口唾沫,轉過頭看後麵追來的三人。吳姨滿臉是血,汗水泥水摻著血水,好似地獄的惡鬼。三人相互對視一眼,嚇得掉頭就跑,吳姨大喊著追趕。跑在最後的老女人眼看棍棒在身後揮舞,哭道:
“你們咋這不仗義,大家夥別光看熱鬧,誰替俺報個警啊!”
……
當吳姨浴血奮戰時,女兒吳娜正坐在教室裏聚精會神聽老師上課。吳娜和母親完全不同,她容貌出眾性格活潑,即使穿著隨意的T恤和仔褲,也難掩其天生麗質,一顰一笑豔麗無比。和吳姨走在一起,誰也不敢相信差別如此之大的二人竟然會是母女關係。
棍棒敲打在吳姨身上時,吳娜突然感到胸口一疼秀眉緊蹙,記筆記的手也停了下來。吳娜在大學讀的是自考本科,這門課的老師是經濟學院衛德院長的女博士生曉嵐。曉嵐不光人長得漂亮,講課也沒得說。吳娜見到曉嵐第一麵,就對她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曉嵐看到吳娜臉色慘白,目光詢問她是不是需要休息,吳娜搖搖頭接著聽課。
下課後吳娜看到手機上有派出所打來的電話,回過去才知道吳姨因為鬥毆被拘留了。吳娜急忙趕到派出所,看到了癱在躺椅上鼻青臉腫的母親,母親哼哼唧唧說不出話,一直捂著胸口喊疼。民警招呼吳娜坐下問:“你媽什麼職業?”
“擺攤的,賣煎餅果子。”
民警“嗬”的一聲冷笑:“我看她是練散打的吧!一對四不落下風,戰略戰術運用很出色啊!”
吳娜火氣一下爆上來,站起來大聲喊:“你還講不講道理,我媽被他們四個人打了,你還埋怨我媽,你是警察還是惡霸?!”
民警一時懵了,醒悟過來猛地拍桌子:“坐下!我告訴你,受害人去驗傷了,她們如果有個好歹,那你媽就是故意傷害,是要負刑事責任的,你好好想清楚吧!”
民警到室外抽煙。吳娜打了一杯水送給母親,吳姨看看四周沒有人,青腫的眼圈突然張開了一道縫,狡黠地看著吳娜說:
“閨女別擔心,媽沒事,可進了這局子,沒事也得裝出點事來,不然還不得被人銬起來!”
門打開了,四個鼻青臉腫的中年婦女一瘸一拐走進來,一臉怨毒地盯著吳姨。吳姨突然抽了筋般軟在了吳娜懷裏哼哼:“哎呦呦難受死了,哎呦呦難受死了!孩子你可記住她們幾個,就為了個屁大點的擺攤地方,抓住你娘的頭往鐵上撞啊,碗口粗的棍子往你娘腰上打啊!孩子你可記住她們幾個是誰,你娘要是趕明沒了,你白天堵她們的門,娘晚上堵她們的門,哎呦難受死啦……”
四個婦人神色慌張起來,警察吸完煙不耐煩地問:“你們這事是公了還是私了?”
四個婦人互相對望一眼,低下頭說:“私了!”
吳娜憤憤起身:“私了,你們把我媽打成這樣想私了!”
警察怒喝一聲:“問你了嗎!”
吳姨悄悄拉拉吳娜的手,張開眼睛聲若遊絲地對警察說:“警察同誌,私了,我們私了。這屁大點的事,讓您多費心了。”
母女二人回到城中村租住的房屋。吳娜打水替母親擦拭傷口,看著大塊的淤青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往下掉,說:“媽媽,你太辛苦了,要不我們去找找爸爸?爸爸不會不幫我們的!”
吳姨臉色大變,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鄙夷道:“找他,你還不知道你爸幾斤幾兩?要他真有這個能耐也算,就他媽一個酸知識分子,也是我當年瞎了眼栽在他手裏,我這輩子算是毀掉了,將來你找對象絕不能再找讀書的!那些個知識分子,一天到晚酸溜溜的,啥本事沒有,啥實惠都沾不上,來個運動就先整這些人,這些年我看得太明白了,有錢有權的才算是人!我和你說吳娜,女怕嫁錯郎,我年輕的時候,那可是光光鮮鮮一枝花,要不是嫁錯了人入錯了門……”
“知道了知道了,”吳娜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要不是你找了我爸,那您現在別墅也住上了,傭人也用上了,不過話說回來,當年那些女人真長那麼醜嗎,怎麼連您都算上一枝花了?”
“哎呀你這個倒黴孩子!”吳姨惱羞成怒,“轉頭回老家你去問問,誰不知道我吳嫻扮演的李鐵梅!隻要我一登台,十裏八鄉的趕幾十裏山路到縣城聽我唱!那個人山人海呦!你個丫頭片子哪見過那種場麵!別扯了,快給你媽做飯去,今天我為了咱家這點家當,可拚上老命了!”
吃完飯收起碗筷,吳娜走到門口拉滅了燈。
城中村中,最後一盞黃色的燈光熄滅了,藍色調光線籠罩了這片頹破的青磚瓦房,天地之間變得一片寂靜。
窗外的小巷中有人夜歸,發出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安靜的夜晚把腳步聲直送到吳娜的耳朵裏。吳娜感到這麵單薄的三合板牆壁仿佛不存在一般,整個人都沒有絲毫安全感,巨大的恐懼包圍在身邊。
不知何時吳姨來到女兒床前,吳娜再也忍受不住心裏的委屈,起身抱住母親說:“媽,咱們為什麼一定要在這個城市呆下去,咱們回老家去吧!”
吳姨心酸地拍拍吳娜的背,堅決地搖頭:“孩子,要是回了老家,光是鄉下人說的那些埋汰話,就能把你的前途毀了。孩子放心,有媽的地方就是家,咱娘兒倆一定能在這個城市裏紮下根來,媽會給你買一棟房子,聽說現在政府有個政策,隻要買房子就給上戶口,等咱買了房子上了戶口,就真在這個城市紮下根了!”
吳娜緊緊抱住母親,從母親身上傳來的溫暖讓吳娜感到心裏很踏實,雖然知道母親的許諾是那麼無力和遙遠,但是這一份親情,已經足夠讓自己溫暖了。
二、
天亮了。
xx大學坐落在這個城市最富有人文氣息的區域,在學校後麵有一片德國包豪斯建築風格的居民區,這是大學的家屬院,學校大部分教師都住在這裏,高素質的居住人群也成為了這個小區的標誌之一。房產中介在介紹這裏的房子時,都會和別人說:“你住在這裏,鄰居都是xx大學教授,您孩子熏陶之下能差得了?!聽說過孟母三遷嗎,孟母最後遷到了哪兒呢,就是我們這兒!”除了人文素質之外,小區的安靜也是出了名的,每天早晨都會有一些老頭老太們在廣場安詳地打拳鍛煉,鳥叫聲響亮過人們的喧囂聲。
吳娜的任課老師曉嵐就住在這裏,曉嵐今年26歲,是xx大學金融專業的一名博士研究生。受到父母的影響,曉嵐從小就愛讀書,非常順利考上了這所優秀的大學,然後保研、上博,二十多年一直在學校裏度過。早晨是曉嵐雷打不動的鍛煉時間,她穿著運動衣在小區裏跑步,遠遠看到父親拿著報紙和牛奶緩緩走來,跑過去催促:“爸,我媽等著呢,看你慢吞吞的!”
曉嵐父親叫寧雲山,是這座大學裏的教授,在大學教書教了幾十年,一幅厚重的眼鏡搭在鼻梁上,很好地詮釋了他的職業特征。寧教授這半輩子為人勤勤懇懇,一心鑽研學術,現在已近耳順之年。雖然隻是個無權無勢的窮教書匠,好在趕上了學校集資建房,在房價瘋漲的年代省去一大筆費用,算得上是這個城市的中產階層。
父親回到家馬上下廚,不一會兒就把早點端上來,曉嵐晨練歸來,一進門就叫餓了,跑到廚房去找吃的。母親護著飯菜讓曉嵐去洗手,一家三口圍在桌子旁吃飯。父親看看曉嵐,頓了一下說道:
“曉嵐,我昨天晚上在學校碰到你的導師衛院長,他和我說了你畢業實習的事情。”
曉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父親接著說:“他一直很看好你的發展前途,想把你介紹到一個大型金融機構,可是你也知道,這幾年不比往日了,就算是博士,想進這些單位也是需要關係的……”
曉嵐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嘴巴裏塞得滿滿的,又“嗯、嗯”了兩聲。
母親實在看不過眼,推過來一杯牛奶,曉嵐喝了兩口咽下食物問父親:“你剛才說什麼?”
父親的臉耷拉了下來:“你導師還誇我養了一個文靜女兒,這是文靜嗎?”
母親忍不住插嘴:“曉嵐,這件事情關係到你的前途,你可不能這麼有一搭沒一搭的,現在找一份好的工作多難啊,對門鄰居家的老二,還是留學生呢,現在不還是在家裏呆著。”
父親咳嗽一聲,口氣中帶著幾分不屑:“那個老二也算留學生?明明就是一個遊學生,花錢在英國四處遊蕩了幾年,拿到個碩士文憑也敢說學成歸來四個字?!”
曉嵐匆忙吃完早飯換上衣服:“我走了爸媽。”
母親急忙叮囑:“衛院長昨天晚上還在學校,一定是加班了,你把這些早餐給他帶過去,順便和他談談實習單位的事情!”
曉嵐點點頭,推開門走了。
來到學校走進教學樓,曉嵐走到導師的辦公室前,辦公室的燈還黑著。衛院長從小就看著她長大,是一個很親近的長輩,但在學問上要求極為嚴格,曉嵐對他又敬又畏。曉嵐輕輕敲了兩下門,衛院長睡眼惺忪來給她開門,果然昨天又沒回家。衛院長招呼曉嵐坐下,說:
“這是你博士生的最後一個學期,按教學大綱規定你應該去業界實習,算四個學分。我很看好你的能力,已經給你聯係好了一家大型金融機構盛世公司,希望你好好幹,畢業後能夠留在那裏工作!”
“盛世公司?!”曉嵐的眼睛頓時瞪得很大,臉上不由出現了一團興奮的紅暈。
衛院長看了曉嵐一眼:“對,就是金融行業的標杆企業盛世公司,不過我要先提醒你,書本的理論知識和業界的實踐能力還是有很大差距的,你在學校書讀得好,不一定代表你在公司會一帆風順。希望你去了能好好做,不要給學校丟人,明天你就去公司上班吧!”
曉嵐的眼睛像是灌了水一般明晃晃,點頭對導師說:“我知道了衛老師,謝謝您!”
從導師辦公室出來,曉嵐走在校園裏,想到馬上就要離開這裏,心中陡然有些傷感。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博士四年,女孩子最美好的青春就留在了這座校園裏,不過幸好找到了一個心儀的男友,總算沒有落下滅絕師太的名號。曉嵐看著校園裏三三兩兩走過的學生,想到兩天都沒有聯係男友夏至,抓起手機打電話,把去盛世公司實習的好消息先告訴他。
電話接通了,夏至聽到這個消息非常興奮,他現在被派到國外學習,讓曉嵐先去公司上班,回來後再和曉嵐細談。
三、
盛世公司在這座城市的核心地帶,離曉嵐家距離不算近。曉嵐生怕第一天遲到給公司留下不好的印象,早早起床來到公司,到了才發現來得太早,根本沒職員來上班,隻有幾個負責清潔的大媽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地麵。
曉嵐到洗手間去補妝,早晨出來得急,母親做好的早飯也沒有吃,胃口又有些不舒服,曉嵐皺緊眉頭在走廊裏找了個座椅坐下,消磨著胃口傳來的陣陣痛意。
已經快到上班的時間,大樓裏急促的腳步聲響了起來,曉嵐閉目養神,忽然聽到耳旁傳來一陣驚呼聲:“曉嵐,真是你!”
曉嵐睜開眼睛,眼前一個小麥膚色高挑美女,正笑著向自己撲過來,這是碩士時的同學朵朵,她已經在盛世公司工作了三年。朵朵本來和曉嵐是同一級碩士研究生,因為家裏有背景,上完碩士直接進到了這家公司,不像其他人必須有博士學位才能敲開這裏的大門。
朵朵拉著曉嵐的手,興奮地左看右看,嗔怪她不早點給自己來電話,曉嵐笑著說:“本來想著上班了自然看得到,就沒有聯係你,嗬嗬又不是沒有見過,至於看這麼仔細嘛!”
朵朵一雙丹鳳眼左瞄右看,把曉嵐上下打量一遍,讚歎道:“三年沒見,你真是越來越漂亮,是不是……”
朵朵把嘴巴湊到曉嵐耳邊:“是不是夏至把你滋潤成這個樣子?”
曉嵐麵色通紅,看看左右沒人告訴朵朵:“夏至和你們公司很多人都熟,我第一天來公司上班,不要讓別人總開我玩笑。”
朵朵一笑:“知道啦!曉嵐你可要巴結我哦,我幫你盯著夏至,現在外麵不流行你這種文靜淑女,小心夏至被別的嫵媚女人搶了去。”
盛世是一個大型金融企業,由於職業的緣故女員工比較少,曉嵐溫文爾雅的淑女形象,徹底打破了女博士第三種性別的說法,在這個荷爾蒙分泌過度的男性領域,曉嵐自然而然得到了很多人的寵愛。幾天下來,很多男職工有意無意地詢問朵朵曉嵐有沒有男朋友,朵朵對男職工反複谘詢這個問題反感得無以複加,正告他們曉嵐有一個很優秀的男朋友,現在在國外,幾個月後就能回來,還是趁早別惦記了。
企業的工作並不像想象中那麼難做,很多工作按照既定的程序完成即可。曉嵐很快就熟悉了工作流程,她的直接領導又是衛院長的摯友,對老朋友的得意弟子也是關懷有加,偶爾有曉嵐不懂或者做得不到位地方,朵朵就悄悄幫忙解決了。領導不時地誇獎曉嵐聰明,“到底是名校的博士生,果然悟性了得!”一晃三個月過去了,曉嵐在單位如魚得水,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四、
這三個月的時間,吳娜的生活忙得一團糟,她已經考完了最後兩門自考科目,再完成畢業論文就可以畢業。寫論文的過程充滿了艱辛,班裏的自考生從來沒有接觸過論文,吳娜更是不知從何處著手,忙碌了三個月,改了五六次的論文才通過了畢業答辯。從學院辦公室拿到蓋著大紅印章的畢業證書,吳娜興奮地大叫,忙不迭給母親打電話。吳姨在電話裏隻抹眼淚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母女二人背井離鄉來到這個城市,受了這麼多年的苦,遭遇了那麼多的坎坷,今天終於看到了一點生活的希望。如果女兒能夠自立,家庭的負擔也會減輕,再過兩年吳娜找到對象結婚,自己就幫忙看外孫去!吳姨越想越高興,早早收了攤子去超市買酒菜,回來和吳娜一起慶祝。
吳娜回家後給吳姨看大學本科畢業證書,吳姨拿在手裏撫摸半天,生怕粗糙的手摩挲壞了封麵,小心翼翼還給吳娜,問女兒要手機打電話。吳娜知道母親是想給父親報喜,乖乖遞上手機,吳姨撥通了號碼,滿臉笑容等著丈夫接電話。
電話接通了,吳姨說了幾句話,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吳娜估計父親有事不能過來,果然掛了電話吳姨滿麵怒色,不停地嘟囔:“管生不管養,管生不管養!”
吳娜心裏失望,強擠出笑容安慰母親:“可能我爸真是有事不能過來,等我將來找到工作了,再請爸爸過來祝賀吧!”
吳姨忍不住歎氣:“兒你可真是度量大,就是你爸他不知道好歹啊,本來想他過來商量商量你工作的事兒,讓這個當爹的幫閨女找份工作。幾年前他說咱沒文憑找不到工作,現下有了文憑,他又說他沒時間幫咱找工作,這不是嫌棄咱娘兩個是什麼?”
吳娜舉起酒杯:“不管怎樣,我們不是越過越好了嗎?明天國貿有一場招聘會,我準備去看看。”
吳姨遲疑地問:“沒關係沒門子,人家能要咱嗎,現在幹啥不得要個門子?”
吳娜:“媽,這個城市這麼大,幾千萬像我這樣需要找工作的人,哪兒能都是有關係的!你看問題陽光一點嘛!”
吳姨看著女兒青春飛揚的臉龐,一仰脖幹了一大杯酒,把對丈夫的怨氣灌在肚裏,說道:“你媽我活了這麼久,見事兒比你明白,知道如今這世道好工作要硬關係,一般工作要一般關係,像咱們這些平頭百姓,哪兒能給我們剩下肥肉!可別管咋說,今兒是我女兒的好日子!來吧,咱娘兩個痛快喝一場!”
……
有多久沒放開喝過酒了,吳姨把幾十年來心底裏那些委屈怨氣一股腦釋放了出來。幾杯酒下肚吳姨頭暈目眩,感覺一張麵孔在眼前晃來晃去,那張麵孔那麼熟悉又陌生。吳姨定睛觀看,發現那原來是年輕時的自己。所有的皺紋都消失了,所有的苦難都抹去了,還是那麼青春靚麗的麵容,還是那麼無憂無慮的年紀,仍然是個不知人間愁苦的單純女孩。那時村裏所有人都驚詫這個丫頭的美貌,整個縣城的人都知道吳家養了個漂亮閨女,將來肯定能尋下個好夫婿補貼娘家!就因為有她,爹在村裏走路都硬氣了幾分!那時明明有一條光明大路擺在眼前,怎麼會一步步踏進現在的地獄來呢?吳姨感覺渾身酸軟無力,突然胃裏一陣反胃,“哇”的一口酒噴了出來,胃部強烈痙攣,把晚上吃的飯全吐了個底朝天。吐完後吳姨舒服了很多,一頭紮在床上睡過去了。
第二天吳姨醒來,看到窗外已經射進來的陽光,懵懂想起晚上醉酒的事情,女兒正在床邊緊張看著她。吳姨動了動身子,看著地上吐出的汙物已經被女兒收拾幹淨,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吳娜摸摸母親的眉頭:“媽你發燒了,我今天不去招聘會了,陪你去醫院。”
吳姨睜開眼睛,頭顱好像是針刺一般上下跳著疼,急忙閉上眼使勁用手推開吳娜:“你快走快走,你娘我還沒老到要死要活的份上,休息一天就好了!”
吳娜看母親態度堅決,隻好說:“媽你真沒事嗎,那我可要去了!飯我已經做好了,你快點吃,不然又涼了。”
吳姨無力地擺擺手,催促吳娜趕快出門。
吳娜收拾東西出門,吳姨癡癡地看著女兒靚麗的背影,翻身起床隨便咽下幾口飯,簡單收拾一下就推著煎餅車出了門。
五、
吳娜還沒有到達國貿中心,就看見大批的學生懷揣著簡曆,三五成群在路上走著。每一個學生的臉上都充滿著青澀和惶恐,對於他們來說,天之驕子和無業遊民之間的轉換就在於這幾天。十多年學生生涯中,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學習,隻要掌握住書本的知識,他們就掌握住了整個人生。而在畢業的這幾天,在這個從學校到社會的關鍵轉折點上,分數瞬間等於零,命運有了新的測量維度,未來也變得難以捉摸起來。
吳娜站在國貿大廈門口,熙熙攘攘的學生們如同川流不息的黃河長江一般,洶湧地奔向了大門口。幾隻黃牛不厭其煩地向學生兜售著門票,大聲吆喝著:“比門口便宜一半,要不要?”遭到拒絕後黃牛們便“呸”地向地上吐一口濃痰轉身離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學生們。求職學生是最讓人瞧不起的,他們好像是城市裏流浪的貓狗一般,任誰都可以踩上一腳罵上幾句。看著昔日大學同窗們,吳娜突然之間覺得很諷刺,被稱為中國脊梁的青年學子們,此刻就好像被抽去脊梁骨的要飯花子般四處遊走,渴望有人垂憐賜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