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輛牛車載著鐵鍬、木榾都、木耱、犁耙等農具,從四麵八方的山溝裏趕了出來,像涓涓細流彙聚成河,逶迤前行。
趕車的都是果縣尉兩日在附近鄉裏征發的勞力,他們正趕著往孔校尉的千畝屯田去服幾日短期的勞役。在他們看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像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按武德租庸調法,年輕力壯的勞力每年至少也要為我大唐社稷淌二十日的臭汗。當然這些汗不是白淌的,至少也可以刷出存在感,證明自己活是大唐的子民,就算脖頸子斷了也還是大唐的鬼魂。
江濤策馬揚鞭走單騎,越過了一輛輛慢吞吞的牛車。不到半個時辰就出了山溝溝,踏上遼闊無垠的戈壁荒灘。
據說唐人隻要是略微讀過幾日書的人,一旦到這蒼涼雄渾之地,就都能吟出幾句像模像樣的五言或七言。即使目不識丁的農人,也能慷慨激昂地後上幾嗓子曲兒。
江濤雖尚未跨入過大唐科場的門檻,但至少也算半個讀書人。對於眼前的雄奇蒼茫,他今日絲毫沒有感覺,心中陰霾籠罩,不見天日。
他暫時不用太多擔心江月了,雖然她還小,並不曉得阿爺娘親的難。但是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哪家的娃不是娘親的心頭肉?
一想到那麼多人眼巴巴看著畜生們要將鮮活的生命埋到城牆底下,恐怖、血腥、窒息……會讓人血脈僨張、呼吸緊促、雙拳緊握!
江濤這般作想,不由自主狠狠抽了棗紅馬一鞭子。棗紅馬瞬時飛馳起來,蹄子蹬起的沙土飛濺到了他的後腦勺,生疼生疼。
遠遠望去,黃河邊上的大筒車像個小摩天輪玩具,仿佛在繞著自己轉動。可是轉了老半天,還在原來的方向。
無數的牛車從戈壁灘上蜿蜒交錯的小道向屯田大營的方向彙聚,就像螞蟻搬家。
江濤禁不住又一次慨歎芸芸眾生的渺小與偉大了。
在開元盛世波瀾壯闊的畫卷上,這些黎民百姓渺如螻蟻,賤如草芥,卑微如塵埃。可是他們奔波、掙紮,他們淌汗、流血,他們呐喊、彷徨……他們為了生存,更為了夢想!
江濤突然覺得自己依稀讀懂了這剽悍尚武的時代,讀懂了身邊這群黃土地上風吹日曬粗糙黝黑的臉膛。
城門就在眼前。沒有城樓的城門,顯得像個被斬首的壯士,屹立不倒。
一抬頭,白絹墨字的布告如同訃告一般貼在城門邊。布告的大致意思是從即日起禁止三歲以下的嬰孩出城。
江濤耳朵裏“嗡”一聲響,一頭紮進城門,直奔州衙西華廳。
胡刺史此刻正在同蕭大仙談得投機,見剛匠作求見,便吩咐讓他進來。
江濤疾步入內,隻見那個蕭大仙頭戴芙蓉玄冠,黃裙絳褐,道貌岸然。正所謂:身披百衲伏魔衣,手持五明降鬼扇。
他正在為胡刺史演示自己的“法術”。胡刺史做了個手勢,讓江濤不要說話。
蕭大仙眼前的砧板上放著一顆雞蛋,有意思的是刺史老胡眼前也放著一顆。江濤心中冷笑一聲,莫非這個胡刺史也想學點“法術”?
隻見那蕭大仙捋捋白胡子,嘴裏念念有詞,同時還手舞足蹈,擺出一副捶胸頓足行大禮的姿勢。霍地,他手指一點,砧板上的雞蛋便滴溜溜轉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