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個呃,木大人可否容老朽稍作考慮再回話?”
老木匠起身還禮,顯得內心有些糾結。
木子戒注視著他黑紅臉膛上一雙囧囧的眼眸,笑曰:
“當然了,張師傅您莫急,慢慢考慮,咱將作監的大門隨時為您敞開!”
木子戒明白強扭的瓜不甜,知道這就像娶媳婦,最好的效果是雙方都樂樂意意。他想讓老木匠心甘情願隨自己到長安去,這才把話說得留有如此大的餘地。
可是話說出口,卻又有點後悔了:
老木匠要是現在不願意去,那就太遺憾了,將來要主動要去的希望自然十分渺茫。
再說車木匠,東奔西走給人家打了大半輩子工,而今頭發都熬白了,還沒有哪位官爺像木子戒這樣給他留下好印象、對他有過如此禮遇,他著實有些受寵若驚。
說實在的,自從年輕時候起,他就看不慣那些狗官們魚肉百姓欺男霸女欺行霸市恃強淩弱的行徑。所以對於各級各類多如牛毛的官官吏吏,他一概不感冒。
他也從來不肯趨炎附勢阿諛逢迎,甚至於還發過毒誓:此生決不給當官的做工。
為此,碰過壁穿過小鞋子背過黑鍋受到過恐嚇甚至還經曆過牢獄之災,磕磕絆絆能夠走過官吏縱橫交織的蛛網,算是劫後有餘生。
他是一隻幸運的蟲子。
現如今人老了,心涼了,他把希望放在了兒孫身上,自己則不再像當年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之時,變得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了。
唉,原以為是一身傲骨剛正不阿,今天看來隻不過是天真幼稚自命清高罷了!
從涼州車廠出來,他沒有了退路,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奸商王老五的修車鋪裏安安分分做輪人,將前半生的“剛”以另一種形式“柔”揉進輪子裏,掙幾個家用補貼的同時帶帶大孫子讓他學學木匠的手藝。
年輕氣盛那會子眼裏揉不進半粒沙子,如今則任憑泥沙糊了眼眸也不會眨巴一下。
他就像一塊從大山深處滾落激流的石頭,起先是棱角分明,可是曆經爬摸滾打,最終被磨平了棱角。現在的他已經對官吏們的作威作福、奸商們的爾虞我詐熟視無睹了。
江濤的出現,讓老木匠有了選擇的餘地。老人家這才毅然決然領著大孫子張子康過了河,投奔了他。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看好這個大後生,他認為他今後會有大出息的。為什麼呢?因為他從他身上看到了一股久違的匠人精神,那就是為匠者不自卑不自傲,擁有一片濟世的赤誠情懷。
老木匠早就聽人說起過“南宮五怪”,他才不相信堂堂三四品的京官能夠跑到小小的下州親自搞業務。
今日見了將作大匠木子戒,老木匠多少感到有些意外。特別是多年來對於官員的看法居然悄悄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眼前的木大匠無論如何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而是如此這般的接地氣。
他原本認為這世上當官的都是一樣的麵目猙獰、一樣的傲氣衝天、一樣的冷酷無情,一樣的要麼不作不為要麼胡作非為;但沒想到身為大唐將作監將作大匠的木子戒大人如此隨和與謙卑。
“唉,難得啊難得,人生苦短,若能早幾個年頭遇見木子戒大人該有多好!可惜,現在人已白發蒼蒼到了垂暮之年,日薄西山力不從心,怕是辜負了人家一片厚望,去不得那麼搞高那麼遠的地兒了!”
老木匠兀自在心中感慨一番,決定婉言謝絕木大人的邀請。
他早已做好了葉落歸根的人生打算,決定趁身子骨還算硬朗在江濤這修車鋪幹上幾年,把這點揉輪手藝傳授給年輕後生,此生就算不留遺憾了。
他想到為何不將子康交給木大人。連有年家的傻公子子房都能跟著木大人去長安學木作,子康為何就不能去呢?難道說子康的稟賦與基本功還比不上傻公子嗎?
想到這裏,老木匠心裏有了明確的主意。
“多謝木大人的賞識與邀請,老朽雖然心向往之,但實在力不從心啊!”
他欠了欠身子,對木子戒說:
“我自知是個粗陋的工匠,大半生碌碌無為,而今隻剩殘年餘力。若此時不收心,恐怕會誤事,還會給大家添不少麻煩的。所以,木大人十分抱歉了,老朽決定留在這兒。”
木子戒聽了老木匠的話,的確能夠理解他的難處,但是他更加看到了一位老工匠的本色,更加迫切地想要請他到將作監教習年輕匠人。
他剛要再次勸說老木匠歸順,就聽見氈帳外騰騰騰響起腳步聲。緊接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人貓著腰直接掀開簾帷,就像是一隻黑熊闖進了氈帳。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孔武。
“嗨,木大人真是好口福,正趕上我們納新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