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清晨,我就在家門口見到了滿麵風霜趕來接我的父親。我到那一天才知道,我娘當年在懷著我,丟下父親和哥哥離家,獨自一人在這個小村中生下我,把我留給了幫她接生的穩婆之後,就再沒了蹤跡。一直撫養我長大的阿婆,其實和我一點血緣都沒有。
把我領回京城之後,父親隻要不上朝,走到哪裏都帶著我,抱我坐在他的膝蓋上,讓我看著他寫那些拗口難懂的奏折。有段時間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最受寵愛的小孩子,有一個疼愛縱容我的父親,還有一個帶著我瘋玩替我打架的哥哥。
直到入宮之前的一年,父親還常常會在月色好的夜裏開上一壇酒,帶著我和哥哥邊喝酒邊說閑話。我的酒量從小千杯不醉,完全是父親熏陶的結果。
那時候父親在我心裏就像一個神話。
父親十七歲中舉,二十四歲殿試先帝禦筆親點狀元、入翰林院,二十六歲任禮部右侍郎,二十七歲彈劾重臣得罪權貴,因為莫須有的罪名下獄,二十八歲被重新啟用,二十九歲以一人之力挫敗當時氣焰囂張的首輔高閣老,迫使這位兩朝重臣致仕還鄉,三十歲群臣推舉,先帝親自下詔書準入內閣,成為近幾朝來最年輕的閣臣,幾年之後,當時的首輔李驛猝然患病去世,父親順利接替首輔之位,成了帝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內閣首輔,那一年父親才剛滿三十五歲。
二十多年宦海浮沉,十年帝國第一臣,父親身上幾乎找不到一絲老於世故的妥協和奸猾,“兩袖清風、剛正不阿”,無數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評語,滿朝官員在提到父親的時候都是由衷敬佩。
這樣一個父親,會讓他的子女驕傲到連超越他的想法都不會生出,隻覺得這一生如果能無限接近那個身影,就已經知足。
所以當我知道了我從未了解過的父親的另一麵時,才會覺得那麼觸目驚心
隱秘存儲的大量金錢,誓死效忠的殺手門徒,無孔不入的情報網絡……這些同樣也是被父親一手掌控。
那一天,當我看到父親是用怎樣的手段來鞏固自己的權勢時,有些東西一片片地瓦解,那個曾經黑白善惡分明的世界,一去不再複返。
從近處看,父親鬢邊的白發似乎比幾個月前多了些,麵容是一貫的清臒安和。
進了門,兩邊都坐下,我示意小山把人全都帶出去。
手放在身邊的鬥彩茶碗上慢慢撫摸,父親沒有等我開口,就先說:“在宮內都還好吧?”
“好不好也就這樣了。”沒什麼心思囉嗦,我直接說,“放過羅冼血吧,這是我的錯。”
父親似乎愣了一愣,接著皺起了眉:“胡說什麼?”
我冷笑起來:“不是你怕我跟冼血走得太近,所以派他進宮送死?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勾引他,我自己惹得事我自己來收拾,所以不用爹你再插手了!”
父親的手有些抖,死死盯著我。
我抬起頭,也看著他的眼睛。
“你這是在跟你爹說話?”父親突然冷笑。
我從來沒見過父親冷笑,幾十年為官的積威之下,我忍不住也別開了眼,還是昂著頭:“難道我還有第二個爹給我說話?”
父親是氣急了,連連冷笑:“很好,很好……腦筋沒什麼長進,鬥嘴氣人的本事倒是更高一籌了!”
我咬了咬嘴唇:“沒辦法,年齡大了,總得長點本事才不會像個傻子!”
父親胸口起伏,眯了眼看我,最終開口,聲音裏有強壓的怒氣:“不管你信不信,羅冼血不是我派進宮的。你說得對,這是你的事,你自己的爛攤子你自己收拾。我不會壞你好事,你也不要指望我能幫你!”說完這段話,父親猛地起身,看也不看被帶翻在地的茶碗,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