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那段盛夏燦爛過,長過一聲葉落(3 / 3)

微博上有個默默關注的博主寫道:“立夏啦,我愛你。”

可她不喜歡夏天。

她從沒在夏天談過戀愛,因為胖,愛出汗,走在路上,像顆漸漸融化的水果硬糖。跟上一任男友第一次牽手的時候,她的掌心濡濕如潮,扭捏地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他以為她在害羞,其實不是,她隻是很難過。

難過自己藏無可藏的不體麵。

山城的盛夏,是亮亮堂堂的炙熱,太陽晃蕩得似乎永不墜落,人浸潤在汗漬裏,醃透了,散發出鹹腥氣息。正午,學校操場,因為溫度拔高,空氣中有隱約紊亂波動的趨勢,每個人都倦怠地眯著眼。

昆明不同,這座城市夏季的每一天都有三個季節。清早是春,涼風颯爽,柔軟拂麵;中午是夏,來勢洶洶,草木皆兵;夜晚是秋,寒意蕭索,一雨即冬。

所以,在昆明,度過夏天的方式,就像某些晝伏夜出的小動物,一覺睡到天光大亮,起身洗漱,大口大口地往胃裏灌涼白開;然後蜷縮在書桌前,看書、寫稿;待到日落西山,夜色漫上來,再換上幹淨衣物,出門覓食。

對夏天僅存的一絲好感,是在中學階段的某天。暗戀的男孩子打完籃球,背部由於流汗過多而留下了一些鹽漬。他紅著臉膛急急往廁所趕,跟她撞了個滿懷。那時候,她覺得他可愛,連帶著夏天也可愛起來。

實際上是很羨慕那些樂陶陶擁抱盛夏的人的,他們跟這個季節的特有屬性一樣,熱情、勃發、坦蕩。她身邊也有這樣的朋友,說話爽氣,笑容柔軟胖大,快樂得擲地有聲。跟她去吃飯,她總笑個不停,連服務員提醒說“腦花可能會有一點辣哦”也要嘻嘻哈哈回應“沒事啦,我們川渝妹兒沒有怕的”,她也跟著笑,這種情緒就像病毒性感冒,有一傳十、十傳百的功力。吃過飯,她們從大樓裏出來,看見如綢夜色裏有上了年紀的人在跳廣場舞,常聽的流行樂震耳欲聾。朋友拉過她,混跡在最後一排,跟著領隊大媽的步伐,鬆鬆垮垮地一扭一扭。那天她很開心,像在堅硬土壤裏扒拉出一顆意料之外的鬆果。

但還是更願意潛伏在夏天的晝長夜短裏等待冬天。

寒冷讓羽絨服合理化地掩蓋住脂肪,掩蓋住所有因肥胖而帶來的焦灼和恥感,拉著心愛男孩兒的手,去吃燒烤,吃火鍋,吃路邊鐵皮桶裏燙手的烤紅薯。那時候擁抱看起來是那麼必要,他們長久貼合,似乎要永遠不再分開。她懷念那個廉價的小旅館,昏暗白熾燈和急促氣流,冬夜裏男孩兒突出的喉結和脊骨。

在夏天的白晝裏長眠,可以一覺睡到冬天。清早起床,呼吸鮮冷空氣,看霧凇沆碭。下一個冬天會遇到那個不再放開手的人嗎?其實不用自我安慰的,確認這件事就像把手指插進冰塊裏再一轉。

七月的一封來信

她去年看了一部電影,叫作《瑪麗和馬克思》,是一部黏土電影,可是裏麵的人物莫名地動人,她被他們那種互相珍惜、互相救贖的感情打動了。

那是她很喜歡、很喜歡的一部電影。

那時候,她已經一個人住一年多了。

她也是看過電影後開始想給一個陌生人寫一封不知道會是什麼內容的信,但是一直都沒有開始寫,有很多猶豫,怕對方不夠理解,或者是不夠信任。

她足夠信任你,大概是因為你的坦蕩和明亮。你像一個貪玩的小孩兒無所畏懼地站在正午太陽下,額頭的汗水、臉上的汙漬、唇角的笑意、眯起來的眼睛和身後毫無遮擋的黑色影子,全部都坦然地在那裏。有人路過,有人駐留,有人心疼,有人評判。

她喜歡你那種什麼都可以的模樣。

什麼時候開始關注你的已經忘了,反正也就是自去年開始她真正注意你,願意了解你。你今年二十二歲了,對吧,她今年二十歲。不過你真的長得好小啊,如你所說,像一個天真的女童形象,總是悲哀的感覺很多,其他都不太深刻。

她現在好多時候對未來的感覺都是混沌的,隻要每天有力氣認真地過完就覺得很好了。她玩那個很火的“旅行青蛙”,之前還在抱怨自己很蠢,什麼遊戲都不會玩。可玩這個就很簡單。

她很強烈地覺得和青蛙的關係是最好的關係,彼此都不過問、打擾,即使它出去旅行很多天不回來也沒關係,因為知道它會回來的,它真自由、真獨立,好棒啊。就抱著這樣的想法,慢慢地開始以這樣的態度去對待別人,沒關係啊,你在不在都可以的,她知道你終有一天會回來。

她過兩個月會辭職,要不要回長沙還不確定。

弟弟今年高考,打算等他高考完了她再辭職(如果那時候有工作的話),帶他去旅行、去玩,首先是要去成都、重慶。她自己去過一次重慶,是為了林宥嘉的一場演唱會,匆忙回來,沒有好好玩,一直記掛著,一定要再去好好玩。

她真的敲了好多字,希望沒有讓你覺得煩,算是毫無章法又亂糟糟的,跟你訴說了一些雞飛狗跳的事情。因為她真的很後悔自己當初的不誠懇,所以才願意在你這裏心慌意亂地打開自己吧。

說到這裏她已經非常緊張,心裏很慌亂,但是也覺得放下一些什麼了。

你不要有任何壓力,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和爛攤子,太多人走在太陽底下,穿著棉衣狼狽地遮住各種陰暗麵,再汗如雨下。她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也不會再做任何設想,隻願意很盡力地過完獨自生活的每一天。

開心最重要了,曬太陽也很重要。

希望你開心,有一個香噴噴、軟綿綿的假期。

——喜歡你的。

關於雪天的記憶

騎龍騎虎的山城人民啥子都見過,啥子都曉得,全城熱戀,星錘流火,氣溫直飆至40攝氏度,照樣小麵、燒烤、火鍋、冰啤酒,夜夜笙歌。老祖宗留給他們骨子裏頭的強氣、直爽和莽實,一句話,管你雷風電雨,老子沒有怕的。

坐出租車,聽司機擺龍門陣。說多年前有一股江湖勢力,也就是大眾意義上的壞蛋,跑到某個小區進行打砸搶。活動才拉開帷幕,壞蛋頭子正在砸車砸門亂嗨,就聽到樓上劃破天際的一聲:“樓下嘞些龜兒子在做些啥子喲!”重慶妹兒嗓音尖厲,剪子一樣,生生把眾人的耳膜刮下一層皮。

於是整個小區沸騰起來,男人們抄著菜刀、棍棒和洗澡室裏掰下來的鐵噴頭,女人們在樓上開始輪輪不重樣的國罵助陣,小娃娃使出吃奶的力氣看準了歹徒往樓下推電冰箱。抵禦外賊,眾誌成城。

那群壞蛋還沒拉開架勢,就整整齊齊地躺成了一片。

這股子悍匪氣質,遇到雪天就不頂用了。

雪天,整個人跟著那些罕見的白色物質,一截一截軟下去,馴順得像頭剛睜眼的小鹿,好奇巴巴地伸出手腳去戳戳它、舔舔它,把它堆在車頂上、房屋上和喜歡的人的脖子上。從立交橋上望下去,不論是人還是車子,都頂了一坨,還正兒八經地把襪子剪破了攏成條圍巾,圈在勉強看得出是個雪人的脖子上。

其實西南地區的雪下得小家子氣得很,稀碎堅硬的顆粒物,有一搭沒一搭地撒下來,風一吹,欲拒還迎似的洋洋灑灑,也不過就是撒鹽空中差可擬。但是沒關係,鄉巴佬沒見過,給多給少都是施舍,一丁點兒的雪,足夠喂飽人們嗷嗷待哺的好奇心。要是哪個敢說:“嘖,這麼大的也能叫雪?”下一秒就會被粗聲粗氣地打斷:“你曉得個錘子!”

活到二十一歲,她隻看過兩場雪。

一場是今天,一覺醒來,察覺到空氣幹冷得出奇,於是小心翼翼把腳伸出被窩,凍了一個激靈。赤腳在木地板上走,腳踝像是要跟著結冰。

拉開窗簾,看見樓下房屋覆了一層薄薄的雪,街道晦暗泥濘,泥濘的路麵上走著零星幾個行人。南方的雪隻有剛下的時候幹淨,行人走過就髒了。大家都裹得嚴嚴實實,秋衣紮進秋褲裏,秋褲紮進襪子裏,腰圍是平時的兩倍。她佇立良久,一直盯著看,邊看邊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是落魄的美。髒就髒吧,管那麼多呢。

還有一次是念初二那年,南山因為海拔的原因,添了一次大雪。層林盡染,天地皆白。小孩子們一窩蜂地跑出教室去打雪仗,純白的地麵滿是腳印,人在雪上跑著,腳底有柔軟的觸感,仿佛在陷落,下一秒,又被篤定地接住。

這哪裏是下雪,簡直是過年。

更多的關於雪的記憶沒有了,隻記得,那年趁亂悄悄揉了一團雪球,砸到了暗戀的男孩子的校服上,浸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形狀。他俯身,背脊上是意欲撕裂校服的蝴蝶骨。

沒記錯的話,那次借力打力,是初中三年她跟他最接近的時刻。

夏天的最後一天

泳池快打烊了,落寞的燈光遊弋在水麵上,漾起一圈一圈的金黃。救生員放鬆了警惕,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摻雜著笑聲的談話偶爾伴著水花灌進耳朵裏,溟蒙中,嘴巴吐出煙霧,煙霧繚繞升起,升到半空綻滅。

大家都疲倦得很了。

有的爬上岸,抖落淋淋的一身水;有的倚在淺水區光潔的石凳上,一動不動;有的在透明介質的庇護下調情、接吻。

她把身體仰麵放進水裏,在沉下去的前一秒,雙腳保持一定的頻率上下拍動,兩隻手臂像推開一個不情願的擁抱一樣,推開一堵水牆。身體浮起來時,她想象自己是一隻巨大水母,沒有語言係統,沒有情緒,保持姿勢,倒著往岸邊回遊。

水底嘈雜,各類聲音攪拌在耳朵裏,經過阻隔,變得有些失真。她認真地聽著,把所有觸角都浸沒在水裏,試圖一一打撈起所有的聲音,但最清晰的還是自己的呼吸聲。平日裏完全察覺不到的呼吸聲,被放大數倍,像《李米的猜想》裏周迅在暴烈的日光下氣喘籲籲地尋找失落的愛人。她想,水母有耳朵嗎,水母有思想嗎,水母哭的時候用哪根須子揩眼淚呢。思緒好亂,像小城角落裏纏成一團的落了厚灰的電線,說不清是有用的還是沒用的,一擁而上。

過了一會兒,她安靜下來,心裏空蕩蕩的,往日的念想還在,隻是被池水漂白了。遊動著四肢,蕩起小幅度的漣漪,她睜開眼睛,看見泳池深藍的屋頂和岸邊月光一樣的燈光。盯住那團光火久了,眼睛發痛,原本分明的光線也隨之變成了毛邊。她一直看,孩子似的睜大了眼睛,一直看。

尖厲哨聲響起,是催促上岸的信號。她好像猛然從一場大夢中回過神來,就像所有的漫長午睡一樣,一步一步架構好海市蜃樓,在心裏告訴自己“哦,這樣一直生活下去好像也不錯”,下一秒,就被強迫著醒來。她想起《華萊士人魚》裏岩井俊二寫,兩個有著人魚血統的人交媾,會在半空浮起一團透明水體,包裹著他們,動作越激烈,水越稠密,受孕的那一刻,水體墜落,濺起巨大水塊,和男性人魚零落的肢體。

她踩住池底,爬上岸,在更衣室裏擦幹淨身體,換上舒適衣物,騎著舊舊的單車從斜坡上飛馳下來,雙腳垂直,不捏刹車。呼啦啦,迎著風,身體裏有一群黑色鳥類撲棱出來,盤踞在上空。路上看見個老人,推著一輛板車,上麵放了好些皺巴巴的梨子和西瓜。她停下來,買了一個西瓜,三塊錢。用紅色劣質塑料袋裝好,懸掛在車柄上,袋子在風裏抖落出薄脆聲響。

那天淩晨四點,她被空調凍醒,起身關完空調,卻怎麼都睡不著了。臥室有個小小的陽台,她把身子縮進裏麵,透過玻璃窗看路燈,像在海麵上觀望一豆一豆恍惚的漁火。

數到第三十七盞燈,困意上泛。她把自己裹進被子裏,意識消失的前一刻,她知道,夏天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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