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 市叫“失火”。
不是老黃家失火,而是老黃學校的一個同學家失火。那時 K 市還沒有煤氣,很多家庭都是用煤做燃料,而引火柴比較緊缺,所以很多家庭為了節約引火柴,爐灶都不熄火的,隻在晚上用調稀的煤糊把爐火封住,留一個很小的洞,可以保持爐火整夜不熄滅,第二天早上撬開封火的媒,再加新煤,就可以接著使用,不用重新生火。
據說失火的那家人某日晚上封了火,但想利用一下爐灶的餘熱,就在上麵架了個“烘籃子”,是個窩窩頭型的竹製器具,很稀疏的幾根竹片編製而成,底部是空的,可以架在爐子上,是 K 市人用來烘烤尿布的,因為那時沒有一次性尿布,都是用舊布片做尿布,洗了用,用了洗。如果遇到冬天陰天,洗後的尿布不容易幹,就生個火,上麵架個“烘籃子”烤尿布。
那家人的火大概是封得不嚴實,或者是尿布垂到火上了,或者是竹製的“烘籃子”被烤著了,總之是燒了起來。那家的房子是老房子,多木板構造,失火時是夜晚,家裏沒有自來水,更沒有滅火器,消防部門也很不發達,電話也不普及,一幢房子就那麼燒掉了。
那時電視還不太普及,人們的消遣娛樂主要靠天災人禍等轟動事件,一發生就會引來大量圍觀群眾,一圍觀就是經久不散。老黃當然也是積極圍觀的一個,哪裏出事,哪裏就有老黃的身影,用 K 市人的話來說:“隻要是死人翻船投河上吊的事,都少不了你 ! ”。
這句話差不多可以用在 K 市每個人身上,不管哪裏出點事,隻要知道了,隻要是走得動的,沒哪個不去圍觀的。
隻記得失火的那家人住得還挺遠的,但老黃照例不辭勞苦,跟一幫小孩子飛一般跑去圍觀。
那次圍觀的經曆對老黃來說非常震憾,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按說老黃看死人翻船投河上吊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唯有那次,令老黃難忘,那種斷垣殘壁的破敗慘景,遠比裏屋停放一具屍體、外屋幾位婦女長歌當哭來得震憾。那些婦女的哭法,被 K 市人稱為“數數地哭”,哭得有腔有板,婉轉幽美,極富文學性藝術性,能把死者生平按編年史的方式極有條理地哭訴出來,增加了悲劇藝術美,減少了災難的震憾性,所以圍觀者都是當演出來看的。
但失火的那家人沒有這種“數數地哭”的親戚到場,也可能是因為沒有死人,所以沒什麼編年史值得“數數地哭”,而沒哭聲使得失火現場死一般的寂靜,尤增悲劇氣氛。
那家的父親坐在一塊燒得黑乎乎的石頭上,垂著頭,泥塑木雕一般。那家的祖母和母親都似乎已哭幹了眼淚,鴉雀無聲,沒看見那家的小嬰兒,但那家的小哥哥正在殘磚斷瓦中扒拉,不知道在找什麼,他半臉麻木,半臉煙灰,使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後來那家人就從 K 市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裏。很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老黃對火災的恐懼遠遠大於對任何死人翻船投河上吊的恐懼,因為那些災難似乎都隻影響到某個人,一個人出事,其它人猶在,房子也在。而這場火災,仿佛把一家人連同他們的房子都從地球上抹去了,那種恐怖比十次投河上吊都厲害。
火災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老黃都是憂心忡忡,總在擔心自家失火,上課都不安心,一放學就以救火的速度往家跑,怕回去晚了家裏已經燒光了。每次全家出門,老黃都要把家裏人拽回去好幾次,檢查一下爐火封好了沒有。每天晚上老黃都要羅裏羅嗦地問很多次:“媽媽,火封好了沒有?”“奶奶,爐子上沒放什麼東西吧?”“爸爸,我怎麼聞到一股糊味?是不是爐子上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