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藏進了記憶的深處。這一天,我想了很多,想起了她對我的關心,想起了我對她的依戀,想起了花前的對視、月下的纏綿,想起了離開家鄉上大學前,她要我一遍遍為她唱的那曲《難舍難分》……這一天,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心在何方,我啞巴一樣拒絕和任何人搭話,隻怕打擾了自己的幻境。就讓虛幻的她在我身邊多停留一會兒吧,就讓我在虛幻中尋找一絲甜蜜來慰藉一下吧。盡管我明白,回憶得越深越清醒,之後會越痛苦,可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往事就如洪水般將我淹沒,我深深體會到了"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淒涼;體會到了"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無奈;體會到了"小軒窗,正梳妝,相顧而言,唯有淚千行"的生離死別的撕心裂肺……但不管心中如何波濤洶湧,我的臉色仍平靜如鐵,我在等待著黑夜的到來……黑夜終於來了。封了號,大家躺下很久後,我估摸著差不多都睡著了,這才偷偷爬起來,小心翼翼從褲兜中掏出那一大把紙屑——我要把紙屑還原成信的模樣,我要細細品嚐個中滋味!困難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我不能讓巡號的幹部發現,其次我不能讓牆上的大兵發現,所以一聽見頭頂有腳步聲,我就趕忙倒下裝睡。忙碌了三個通宵後,我終於靠著一小坨米飯,把一大把不計其數的碎小紙屑,粘在了英語書的最後一頁。補記:盡管此信的內容現在已沒必要再提起;盡管我並不敢奢望、事實上她也沒有為我掛上期盼愛人歸來的黃手帕;盡管後來在我臨出獄的前一年她已嫁作人婦。但毋庸置疑的是,就在我即將麵臨漫漫刑期時,這封如大旱甘霖般的來信,所帶給我的巨大的精神慰籍,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比擬的。
第一次開庭
第一次開庭因為開庭的日子康大律師在第一次會見我時就已通知了我,所以這天我起得格外早。號子裏的人開庭時總要把儀表修飾一番,都想給參加開庭的家裏人留個好印象。自己在號子裏混得好不好、挨不挨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讓家人以為自己混得好。這天,我上身穿了一件洗得雪白的半袖襯衫,下`身是褲縫壓得筆直的褲子。號子裏沒有熨鬥,我隻能把褲子的褲縫對齊後,仔細壓在兩床褥子中間,用體重把褲縫和板形壓出來。褲子因為在褥子下壓了三天,因此褲縫筆直,腳上的塑料底布鞋的白邊也洗得雪白。號子裏的鞋以白邊布鞋為主,愛幹淨的人刷白邊時要用牙刷刮,再抹上牙膏以增白,洗後還要把白邊裹上衛生紙,不在陽光下曝曬,隻在通風陰涼處陰幹。這樣的鞋穿上去,那才叫酷!收拾妥當後,我開始在號子裏踱步,等著法警來提我,我之所以沒有坐下,一是怕弄皺了褲縫,二是因為即將見到親人,心裏激動。
八點剛過,法警來提我。我被銬著帶進了法庭,我看見了父親,他注視我的目光中飽含了太多讓彼此心酸的東西。母親不在旁聽席上,這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她身體不好。我向父親微笑了一下,強忍淚水,下意識把腕上的手銬藏了藏,走到由審判席、公訴席、辯護席三排桌子包圍著的一小片空地——被告席。審判過程是激動人心的,我清晰地聽見了康大律師(我的辯護律師)振聾發聵的慷慨陳辭,清晰地看見了辯護席上雨霧一般飛濺的吐沫。當康大律師堅持說我隻是"正當防衛"而沒有"過當"時,我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了信心,因為即使法院不采納律師的意見,就按起訴書上說的防衛過當判,頂多就是個緩期。站在被告席上的我不時扭頭看父親,父親看上去氣色不錯,這讓我很欣慰。康大律師最後反複強調了我的善良,還特意指出在我入獄後,全班有幾十名同學聯名上書證明我的無辜。兩個小時的庭審結束了,審判長宣布將擇日宣判。盡管我早已站得雙腿發脹,但仍不想這麼快就走,我想和我的親人多呆一會,哪怕父親隻能看到我的背影,哪怕我隻能不時地扭頭看他。可囚車回到南城巷時,我莫名其妙竟然有了家的感覺,我暗罵自己"犯賤",不動聲色地走進號子,吃過午飯,開始拆棉紗。混成二鋪混成二鋪光陰荏苒,我入監已經大半年了,雖還稱不上是老資格人犯,但足以對新人吆三喝四,加之王幹事和四蛤蟆的另眼相待,我甚至在整個五院都有了一點地位。在號子裏我已混成了二鋪,但我沒有到西牆根睡,而是繼續挨著保全睡,便於在他突然抽風時一把摁住他。保全心眼不算太壞,家裏送來好吃的也會分我一點。父親差不多平均每月給我上兩百元錢的帳,和我讀大學的零用開銷差不多。南城巷的賣貨也逐漸恢複了正常,每月一次,把大家的錢歸攏起來後,我們號每月都可以買幾箱方便麵,另外再買些火腿腸、茶葉、罐頭等進貢,因為管理層每天是要喝茶的,要吃方便麵火腿腸的,要用香皂洗臉的,毛巾更要經常換的。所以,每次賣貨時四蛤蟆都要給每個跑號的布置任務——交什麼,交多少。各跑號的再去給自己的關係號分配任務。你平時想抽根煙啊、肚子疼了隨時想上茅房啊、開水喝完了要添啊,總之大拿平時照顧了你,進貢時你就要完成任務,"投之以木瓜,索之以瓊瑤",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至於肚子餓的老大難問題,已經基本解決,我的腸子早已餓細,所以每天的三瓢兩坨已能滿足我的生存需求。如今我吃飯時也是慢條斯理,還諄諄教誨新人吃土豆時不要吃土豆皮,以免拉肚子。每次南城巷賣貨時,我帳上的錢總是要花光的,保全讓買什麼我就買什麼,其他人也一樣,統一購買統一分配,號子裏的集體生活嘛,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方便麵的分配由保全控製,剛賣了貨時,每人每天都能吃一包,幾天之後幾個板油就沒有吃了,再過幾天就隻有保全一人每天吃一袋,但不超過一個月,他也沒得吃了,造成這種局麵最直接的原因,是我們號雖說是四蛤蟆的關係號,但保全和賴賴是同案,賴賴過來要袋方便麵你總不能不給吧?其他跑號的偷偷過來笑著跟你要包方便麵你總不能不給吧?這種"量中華之物力結列強之歡心"的作法我是讚同的,誰讓人家是跑號的呢?不要埋怨人家跟你要東西,有本事你混成跑號的跟別人要!現在,我的衣服、鞋已不需要自己洗了,通通由新人洗得幹幹淨淨,我也開始追求褲縫的筆直和雪白的鞋子白邊,我開始說話帶話把子,罵罵咧咧,指手畫腳。我已基本上享受到想喝開水就能喝開水,想解大手就能解大手的待遇。當然,吃水不忘挖井人,能得到這種頭鋪級的待遇我受寵若驚,我願意為給我這種待遇的王幹事和四蛤蟆赴湯蹈火。我已送走了好幾個去勞改隊服刑的獄友。人犯們在臨走前一段時間,估計快要送勞改隊了,就開始收拾行李,我卻不需要,我是誰啊,我很快就要判個緩期回歸社會了!號子裏的人犯們紛紛托我出去後給他們家裏帶口信,並把地址寫在我的枕包襯上,內容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我一一承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