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小心翼翼地去淘米,洗菜。不敢出一點紕漏。不敢看電視。不敢聽音樂哪怕是古典鋼琴。不敢說話。任何一點噪音都會讓她煩躁地嗬斥我關掉。隻需要安靜。這是我孩提時代非常深刻地印象。以至於在我長大之後,依然恐懼嘈雜與人多的環境。
那時家附近是長庚宮的遺址。某日黃昏,鬆柏蒼鬱的碑林。她突然對我說,堇年,如果以後媽媽又莫名其妙罵你,你就對媽媽說,媽媽我是你女兒。一定要記著提醒媽媽,記住了嗎?媽媽情緒不好……有些事情真的對不住你……你要原諒……然後母親就兀自沉默地哭泣起來。那種撕裂心髒一樣的抽泣。我驚恐不已。不知所措。那年我僅僅七歲。後來我才知道,那些年有人在我們家庭最艱難的時候以所謂幫助的名義給我母親的靈魂烙上最深刻的巨創。她獨自背負多年。默守了長段艱難歲月,隱忍地承載了全部辛苦與悲哀。人事音書,亦不過是冷漠。
某個星期天,我如往常起床後去主臥。站在虛掩的門口無意看到了一幕情景。頓時我被恐怖和羞恥覆蓋。我輕輕蹲下來。蜷在地上抱住自己的頭。盡量用力,將身體縮小成一團。母親驚慌地出來,將我抱回小臥室,我從她的臂彎裏又無意看到那個狼狽的男人落荒而逃。在我的小床上,母親對著不更世事的我哭訴。我愛他。……他也必定是愛我的……堇年……我真的無路可走……我隻有你了堇年……你要乖……你懂不懂啊你還這麼小……
當年我聽不懂這些斷斷續續的表達。可是卻記住了。這麼多年無論我怎麼樣試圖去遺忘後果都是相反的。始知曉成人世界背後的遊戲規則有著最冠冕堂皇的嘴臉。而這種遊戲所謂的遊戲規則,不過是同人性的全部欲望周旋,踏著善的骨灰和惡的陪葬。
不知道孩子與成人的交界處,有多少東西握在自己手中。
於是自七歲起我便有著頑固的自衛的姿態。記得自己自知冷暖。
而父親還在的時候,我還隻是個天真簡單的小孩。他在我兩歲的時候去了北疆的油田。那個遙遠的地方叫做庫爾勒。母親每個月總會花某個下午的時間握著我的小手寫信給父親。新疆庫爾勒。這是三歲的時候就熟稔的字。幼兒園的阿姨驚歎一個幼童能寫出這麼複雜的字。我的字跡歪扭的信,十五年之後被父親撒進北疆的黃沙之中,所有血脈為緣的深沉情感,成為零星的記憶之中隱隱閃亮的火光,照亮我們四海歸帆的宿命。
小學拿到第一個一百分的時候,收到父親送我的一整套精美的俄國進口製圖儀器。包括千分位精確度的遊標卡尺和好幾種專業圓規,矩規。鍍銀的儀器鑲在由凹形槽的天鵝絨盒子裏。有著厚實非凡的意味。母親笑父親完全不講實際,把這樣的禮物送給一年級的孩子。而十多年後,當我隻能用它完成不及格的立體幾何的時候,我心中的難過,像倉皇劃破晚霞的雁群。
每個月母親會帶我去郵局打長途。在那個時代,通訊的落後不曾阻撓人們渴望親近的願望。於今日拿著手機卻不敢接電話的城市病形成鮮明對比。那個講東北話的接線員已經能夠聽辨得出我的聲音,總是熱情地跑很遠去叫我的父親。我在千裏之外的西南聽著父親遙遠的聲音從塞外傳來,就大聲喊,爸爸,好好注意身體。我和媽媽都想念你!
父親後來對我說過,每次聽到我的聲音,他總是潸然淚下。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工程師都非常羨慕父親能如期收到妻兒的音訊。
生命中有愛,是堅持我們走下去的全部意義所在。路途中一瞬間的愛,竟然賺取了我們去活一生,甘之如飴那一瞬間的甜蜜之後龐大而又隱循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