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些皺紋非但不顯得衰老醜陋,在他臉上,反而有一種閱盡滄桑然的氣魄,他像一個遲暮的英雄,即使年事已高,仍然有常人不及的大氣和利落。他的眼睛仍如年輕人一般明亮犀利,手指的關節很大,看起來沉穩而靈活,一看就是書法好手。
“大叔,我來畫一副圖配您的這副普天同慶,您看怎麼樣?”藍田一時技癢,湊到那老人家跟前。那老人家正握著一個看上去還不到十歲的男孩的手,教他握筆的方法,小男孩嚴肅的抿著花瓣一般的嘴唇,學的相當認真。
老人家抬起頭看了一眼藍田,用那隻空著的手扶了扶氈帽,露出寬闊明亮的額頭,然後他笑了:“姑娘請。”
藍田從老人家身後的桶裏選了一隻最大號的毛筆,就是老人先前用來寫“普天同慶”的那一支,她這才注意到桶裏裝的原來不是清水,而是一種顏色極淺的墨,用這種毛筆蘸著這樣的墨水寫在水泥地上,既可以保留一定的時間,又可以非常輕易的擦去,實在很方便。
藍田站在老人家的身邊,眯起眼睛仔細端詳著地上那四個氣勢非凡的毛筆字,然後她伸出手中的毛筆,歪過頭,像是在計算著作畫需要的空間。老人家摸著下唇微笑了一下,然後抱起一直偎在他身邊的孩子,高聲說:“小崽子們,大家退後,讓姑娘好好發揮!”
許多小孩子和幾個大人聽聞,紛紛從地上站起來,大人們很是配合的後退了幾步,而孩子們嬉鬧著,圍在藍田身邊不肯散開,老人家拿了一根竹竿在孩子們麵前像趕鴨子一樣比劃了一陣,孩子們才蹦蹦跳跳的退開了。
藍田轉過臉衝老人家笑了一下,表示感謝。
藍田在秋天溫暖明亮的陽光下麵仰起臉,斑駁的樹影在她臉上投下錯落的影子,天上有潔白的雲朵軟綿綿的隨風漂流,就像盲目而固執的靈魂。她閉上眼睛,耳邊有孩子們歡樂的叫聲,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傳來的藍田聽不懂的兒童歌曲,遠處玩過山車或者激流勇進的人們發出害怕但欣喜的尖叫,賣燒烤的商鋪裏有火腿或者肉類在油鍋裏煎炸發出的滋滋的聲音,拍照的人們按下快門的聲音,旋轉木馬寂寞但滿足的歎息。還有,風聲。麥子地裏,婉轉而空曠的風聲。
父親支著畫架坐在麥子地裏,眼神遼遠,他的白襯衣上染著花花綠綠的墨彩,他的手指上結著厚重而蒼黃的繭子,他的頭發因為長期的風吹日曬而有些幹枯了。但這些都不重要,在藍田的眼中,她的父親即使穿著墨跡般般的衣服依然高貴的像是城堡中英俊的王子,他的握慣了鋤頭和耙子的手指一旦拿起畫筆依然性感的像是那個天上最美的愛神最鍾愛的人間美男阿多尼斯,風吹亂了他的頭發,遮蔽了他的雙眼,可遮不住他睿智的神采。然後藍田第一次發現,還不到而立之年的父親,鬢角居然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白。她那時候不懂這“白”意味著什麼,直到後來,她看到一部電視劇,電視劇裏那個常常呆坐在窗前彈琴的女人總是用晦澀暗啞的聲音念著一句詩: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於是藍田漸漸的明白,這“白”,實際上是因為大愛。
“爸爸,這副畫真好看。”藍田蹲在父親身邊,小心翼翼的擺弄著父親的畫筆,眼神落在腳邊的一副畫上,畫卷半開,隻見高山巍巍,林木蔥蘢,白瀑如銀河從天而落,點滴晶瑩,朝陽沐浴在山端溪澗,化作繽紛長虹。十裏河山,盡收眼底。
“藍田,這是我們的王國。”父親說,眼神落在那一片麥子地上,他麵前的畫紙上,畫了一些細密紛亂的紋路,藍田看不出來那是什麼,隱隱約約,像是父親掌心雜亂的命紋,像是隔壁王大娘眼角皺皺的魚尾紋,像是母親濃密而性感的頭發,也像是眼前這一望無際的麥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