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到底還要把我關多久?”李雲生是一路叫著進來的——幾天的時間,已足以讓他用這種激烈的對抗心態,把當時的自我譴責掩蓋起來,這一點也在劉瑕料中,“我告訴你們,這是……這是非法拘禁!電站炸了,你不去找犯人,關我們這些受害者幹嘛——”

帶他進來的警察對於這些抵抗根本無動於衷,一棍子打在他的膝窩裏,“老實點,不關你關誰?尋釁滋事、組織械鬥,再不老實你等著進牢裏吧。”

李雲生顯然不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對待,膝蓋軟了下,表情訕訕然的,但也沒再反抗,甚至並未因此屈辱動怒,反而有些隱隱的欣然。劉瑕冷眼旁觀著人性的奇妙:霸淩和被霸淩之間的轉圜,居然是如此自然。李雲生應對自己給至少四個人造成終生傷害的辦法,就是盡量淡化被欺淩的痛苦,下意識地多次挑釁警察,隻是為了承受這番嗬斥,並向世界和自己證明,其實被欺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完全不必如此小題大做。他實際上也並沒有做錯什麼。

“不要再做這樣的無用功了。”她說,不再委婉用詞,眼前一陣陣發黑。現實就像是在變幻莫測的電壓中苦苦維持的電視畫麵,隨時有可能黑屏,理智是大風中的燭火,時明時滅,她不再遊刃有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新發覺的事實聚攏,隻有少許一點心力留給案件。“發生過的事沒辦法改變,唯一能做的隻有承認自己的無知和惡毒……明白嗎?你就是害了這麼多王村人的生活,讓他們一輩子都留下陰影,一輩子都暗地裏恨你。我知道,你不想承認這一點,你不但不想當一個壞人,而且也很懼怕接受這個事實——至少有一個人心裏恨你恨得要死,隨時都有可能對付你、加害你,甚至更誇張,就像是電站事故一樣,把你往死裏整。”

李雲生的手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鎮定,他故作不屑地一撇嘴,習慣性渾身上下摸煙……緊張的表現,他就像是一把小提琴,弦在她手裏上緊,她想讓他怎麼唱就怎麼唱,這隻是時間問題。

“說啥呢!”先是矢口否認,“難道我還真犯法了?進來就罵,你警號多少,我要去投訴你——”

“好。”劉瑕站起來就要走,“既然你不願意配合調查,那就算了,這案子不破了,就這麼著,我這就和他們說,讓他們放你回家。”

李雲生不是沒懷疑她虛張聲勢,她能感受到他狐疑的、觀察的眼神——

“哎,等等等等,”他信了,語氣也著急起來,“我沒說不配合調查啊,劉同誌,你——你進來就罵,還不許人有點情緒嗎……”

“我不是在罵你,”劉瑕又坐回來,立刻解決案子的急躁感越堆越強,她壓抑了一下,不讓情緒反映到語氣裏,“你能不能接受真實的自己,這對案件非常重要——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到底有多惡毒、愚蠢和遲鈍,雖然自以為是個好人,但這一輩子曾經傷害過很多人的人生。”

會讓很多人吃驚的是,要對別人承認自己的壞,幾乎和意識到這一點、接受這一點一樣難——每次談起都是一樣的難,雖然李雲生已經被視頻震撼過一次,不得不真正地麵對了一次現實,但要讓他再次承認這點,還是頗費了一點時間,而這承認的表示,也是如此的微小,一個眼神,幅度極小的點頭,一個含糊不清的嘟囔,飽含懷疑的態度,“這……有啥用啊?”

“作用極大。”劉瑕說,她意識到一切已上正軌,接下來無非是時間問題。“隻有真正承認這一點,我們接下來的對話才有意義——現在,我要你回憶一下,你在過去這些年的村居生活中,欺淩過哪些本村、本宗族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