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說完,肩膀耷拉下來,很沮喪地補充道,“我姑姑家那個小祖宗,最近簡直煩死我了,大人孩子一樣煩人。”
所有人抱怨的時候都喜歡找詹燕飛,她總是很平和,笑起來臉上有酒窩,善良溫暖的樣子,即使發表的評論也都是安慰性質的廢話,但能讓對方心裏舒坦,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於是她淺淺一笑,繼續問,“怎麼了?這麼大火氣。”
沈青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昂著頭,脖子抻得老長,眼睛下瞟,用鼻孔對著詹燕飛,走路時候屁股一撅一撅的。
“看到沒,這就是我家那小表弟現在的德行。全家人一起吃飯時候誰也插不上話,就聽我姑姑姑父在那兒誇他兒子,吐沫橫飛,一說就一個小時不停嘴,恨不得自己拿毛筆寫上‘人民藝術家’幾個大字貼那小祖宗腦門上然後塞進佛龕裏麵一天三炷香地供著!”
沈青說話很快,詹燕飛一路因為她的快言快語笑得直不起腰,最後才想起來問,“不過,他到底拽什麼啊?”
“說出來都讓人笑話,”沈青也的確笑了起來,“少年宮彙報演出,他被選為兒童合唱團的領唱。你也知道,兒童合唱團唱歌,男孩子的聲音都跟太監似的,不光是男生,經過訓練後所有小孩無論男女嗓音都跟一個模子裏麵印出來似的,整個一量販式。有什麼可狂的呀,真以為自己前途無量了呀?咱們這小破城市,小破少年宮,讓我說什麼好,我姑父還一口一個文藝圈——我呸!……”
沈青還在連珠炮似的泄憤,詹燕飛卻走神了。“前途無量”和“文藝圈”這兩個詞就像磁鐵一樣,將散落一地的鐵屑般的記憶牢牢吸附在一起,拚湊出沉甸甸的過去。
“這孩子是棵好苗子,前途無量。省裏文藝圈老有名氣了,小孩都認識她!”
他們曾經都認識小燕子。隻是後來忘記了。
詹燕飛從來沒有如沈青所表演的一樣“趾高氣昂”過。她記得爸爸誇獎過她,“在浮躁的圈子裏,更要做到不驕不躁”——隻是爸爸無論如何也無法讓媽媽實踐這一點。詹燕飛不知道自己家的其他親戚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沈青一樣在背後腹誹滔滔不絕地“恨人有笑人無”的媽媽,她那句口頭禪似的“我們家燕燕……”究竟擊碎了多少無辜小孩子的心,她永遠無法得知。
長大之後看雜誌,奇聞異事那一欄裏麵寫到過,每當Michael Jackson從數萬人歡呼尖叫的舞台上走下,燈光熄滅,觀眾退場,都需要注射鎮靜劑來平複心情。這件事情她並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然而卻能夠理解——被那樣多的人圍在中央,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被當做神明膜拜,如果是她自己,總歸也是需要點鎮靜劑的。
她也需要。不是給自己注射,而是給無法接受女兒再也無法出現在屏幕上這一事實無法的媽媽。
有時候她會胡思亂想。媽媽究竟是為她驕傲,還是單純喜歡在演出結束後混在退場的觀眾人群中被指點“看,那就是小燕子,那就是小燕子的家長”?她不敢往深處想。為人子女,從來就沒有資格揣測母愛的深度和動機。
“詹燕飛?”
她回過神,有點尷尬,不知道沈青已經說到哪裏了。
“我剛才……有點頭暈。”她胡亂解釋道。
“哦,沒事兒吧?”沈青大驚小怪地湊過來,她連連擺手,說沒事了,已經好了。
“你說到頭暈,我還沒跟你說呢。其實我姑姑家那祖宗能領唱,多虧了拍少年宮老師的馬屁。我姑父不是代理安利的產品嘛,給合唱團那個什麼李老師鄭老師上供安利紐崔萊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有次吃飯,我姑姑老半天也回來,我們就坐那兒聊天幹等,回來才知道,他們那個鄭老師頭暈,去我姑姑她們醫院做CT不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