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聲微弱的哽咽,驚破眼前肅殺。胡皇後跪下了,跪在子澹馬前,朱帛委地,鳳冠上珠墜顫顫。
我亦怔住,從未見過她如此軟弱無助的模樣,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輕皇後,此刻常態盡失,隻顧垂首掩泣,極力壓抑了喉間的嗚咽,卻抑不住肩膀的劇烈顫唞。
眼前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對峙如舊,誰也不曾側目,亦不看她一眼,任憑一國之母跌跪在塵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顫了一顫,弓弦依然緊繃,手上的力道卻似有所頹弱。
這個跪倒塵埃,掩麵哀求的女子,畢竟是他的妻。
如果換作我,蕭綦又會不會心軟動搖?
我永遠無法知道,因為,我不是胡瑤,也永不會跪倒在強敵麵前。
“皇後不必驚惶,皇上與王爺隻是比箭罷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攙扶胡瑤。
右手挽住胡瑤的同時,我將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視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貼身所藏的短劍。
——子澹,你若射出這一箭,我必為他複仇,必以整個皇族之血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視我,目光如錐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燒,焚盡了最後的希望,徒留灰燼。
蕭綦笑了,朝我略側首,淩厲輪廓逆了陽光,唇角揚起冷峻的弧線。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長聲一笑,翻身下馬,傲然以後背迎對子澹的勁弓,頭也不回,從容走向禮官。
禮官跪在一旁,戰戰兢兢捧了金杯,高舉過頭頂。
我扶了胡瑤,將她交與侍女,轉向子澹,深深欠身,“請容臣妾為皇上置酒。”
素手執玉壺,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撲鼻,我將兩隻金杯斟滿,親手捧起碧玉托盤。
子澹的手臂緩緩垂下,弓弛弦頹,殺氣已然潰散。
蕭綦舉杯迎向子澹,廣袖翻飛,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絲嘲諷。
校場曠寂,四下旌旄翻卷,獵獵風聲裏,隻聽蕭綦朗聲道,“吾皇萬歲——”
左右山呼萬歲之聲如潮水湧起,湮沒了鐵弓墜地的聲響。
鋪天蓋地的稱頌聲裏,子澹孤獨地端坐馬背,高高在上,而又搖搖欲墜。
次日,太醫稱皇上龍體欠安,需寧神靜養。
內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駕京郊蘭池行苑,著豫章王總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無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這一去,隻怕要久居蘭池,歸期難料了。
滿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傳皇上失德的流言,說皇上當眾失儀,行事暴虐,竟欲射殺功臣,摧折國之棟梁……還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願再聽。
蕭綦終於有了最好的理由,將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麼,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觸怒蕭綦。
費盡了心思,隻求保他平安,他卻偏偏往劍鋒上撞來。
還能怎樣呢,傾我之力,所能做的,隻能是打點好蘭池宮裏裏外外,讓他在那裏的日子不至太難過;另一麵,護著胡瑤的周全,讓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於我的阻攔,胡皇後沒有隨駕前往蘭池,得以留在宮裏。
從校場回宮之後,她便發熱病倒,神智昏亂,病情日漸加重。
一連數日都未聽說她有好轉的跡像,我心憂她們母子安危,再顧不得太醫的勸阻,執意入宮探視。
鸞帳低垂,茜色輕紗下,胡瑤靜靜臥在那裏,蒼白麵孔透出病態的嫣紅,眉峰緊蹙,薄唇半咬,似睡夢中猶在掙紮。
我伸手去探她的額頭,卻被徐姑姑攔住,“王妃身子貴重,太醫叮囑過,不宜接近病人。”
說話聲似乎驚動了胡瑤,我還未答話,卻見她身子一顫,眼眸半睜,直直望定我,吐出兩個含混的字來。我離她最近,聽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爺”!
這一聲,驚得我心頭劇震,半晌才斂定心緒,遣出所有人,隻剩了我與胡瑤,留在空寂的中宮寢殿。
“阿瑤,你想見誰,告訴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隻覺她掌心觸手滾燙。
胡瑤似醒非醒,眼裏幾許迷離,幾許淒楚,喃喃道,“王爺,求您放過皇上,放過這孩子……阿瑤再不會違逆您,阿瑤知錯了……”
她哀哀囈語,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緊,像抓住溺水時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退後一步,陡然失去依憑,跌坐到床沿,仿佛溺進一潭冰水,卻連掙紮也不能。
胡瑤,竟也是蕭綦布下的棋子,竟也是一心效忠蕭綦的人!我千挑萬選,原以為她年少率真,就算出身胡家也應沒有危害子澹之心……眼前恍惚掠過校場上的一幕,子澹奪弓、擲弓、開弓,以及那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他與胡瑤種種反常異態,驟然從心底裏滲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知道了真相。
當他發現枕邊人隻是一枚棋子,當他以為這棋子是我親自挑選,親手安插……我不敢想象,那會是怎樣的絕望和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