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宋懷恩是不是早有預謀?
一切轉折的關鍵,正是那道煞費苦心的密折,若從這裏開始回溯,密折確是出自蕭綦之手,所述軍情乃至他自己的死訊,都是他一手炮製。
他送來這道暗藏玄機的密折,不隻要給我看,更是給宋懷恩看——隻不過,我看的是真,宋懷恩看的卻是假,兩者的用意截然相反。
那麼在密折之前呢,是蕭綦一早落入了宋懷恩的陰謀,還是宋懷恩至此才踏入蕭綦布下的局?
前事如電光般掠過眼前,唐競的突然造反,突厥的長驅直入,胡家的罪案,乃至對小皇子的處置……此時想來,關鍵處都有宋懷恩的身影。
如果沒有人裏應外和,唐競和突厥人能否如此順利,又如此精準地算到時機,趁當時山道崩毀,北境軍情無法傳回而大舉入侵?
直到此時我才覺出疑竇,那麼蕭綦呢,他出征之前可曾對宋懷恩有過懷疑?究竟是什麼時候,他才發現宋懷恩的陰謀?
宋懷恩,在我們身邊最親近的人,也是距離那無上權位最近的人。
麵前一步之遙就是那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有他夢想中的一切,隻是麵前卻橫亙著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峰。
無望的時候,尚能埋頭走好腳下的路,一旦麵前那座山峰有了崩塌的可能,還會一如既往的低頭嗎?
是自己動手推倒山峰,取而代之;還是甘願一生低頭,止步於山峰之前——宋懷恩,他是背叛者,亦是一個被誘惑者。
心念百轉,往日種種盡皆浮上眼前。
唐競死了,宋懷恩反了,然而胡光烈真的反了麼?
在這一場生死博奕中,如果唐競和宋懷恩是共謀,胡光烈卻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當日胡氏案發,牽涉甚廣,宋懷恩密報所列,樁樁鐵證如山,胡光遠確實為謝侯所利用,串謀舞弊屬實。我下令緝拿胡光遠下獄審訊,卻不料,他竟自盡在獄中。當時我即將生產,無法親自入獄探視,前前後後都是由宋懷恩一手處置。及至產後數日,我也曾接到魏邯的密報,指宋相刑訊嚴苛,胡光遠之死堪疑。
彼時,我深信宋懷恩忠誠可靠,更嚴令太醫遮瞞胡光遠之死的真相,以免驚動遠在邊關的胡光烈,對魏邯的密奏也隻當是他不明內情,隻按下不發。
從那時起,宋懷恩終於將刀鋒指向了蕭綦——先借舞弊案逼死胡光遠與謝侯,誘使子澹與胡瑤寫下密詔向胡光烈求援,進而挑動胡光烈與蕭綦的不和,甚至逼反胡光烈,再借突厥人之手,內外夾攻,害死蕭綦。
眼下看來,宋懷恩不但與唐競共謀,更與遠在突厥的賀蘭箴私下串通已久。
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危險的敵人一旦攜手,那意味著什麼?
我周身串起陣陣寒栗。
可是,胡光烈真的反了麼?他是被宋懷恩一手利用,還是,根本就是蕭綦故意布下的障眼法?
千頭萬緒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真相的輪廓已漸漸凸現,我卻找不到奧妙所在,更猜不透其中的關鍵。
枉自機關算盡,總有人算在你前麵,縱然玲瓏百變,也抵不過天意弄人。眼前迷霧重重,仿佛走在一條漆黑的羊腸小道,伸手不見五指,腳下卻是無底深淵。
唯一亮在前方的一點燈火,就是蕭綦。
我與他的命運,已經相融相連,猶如血脈筋骨,到死也不可分拆。
走到這一步,就算他要弑天滅地,我也隻能拔劍相隨。
我默默握緊袖中短劍,透過劍鞘,似乎仍有徹骨寒意從掌心傳來。
這把劍從寧朔一直隨我至今,也曾霜刃飲血,救我性命於危難,也能取我性命於頃刻。
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假如事敗宮傾,我寧願引劍自戕,玉石俱焚。
帝王業 詭斷
車駕停在右相府前。
魏邯接到我的密令,已經率五百鐵衣衛精騎趕到,將右相府團團圍住。
當日以宋懷恩權傾朝野,魏邯猶敢一道密折揭舉胡光遠之死的疑竇——我從來都看不穿這個銀甲覆麵,沉默如鐵石的魏邯,看不穿他鐵麵罩下那雙陰沉的眼裏,到底深藏著多少冷酷,多少忠誠。正如我從不知道,他為何會成為鐵衣衛統領,何以成為蕭綦最信任而又最神秘的心腹。
能夠成為鐵衣衛的人,都是從蕭綦近身侍衛中挑選的佼佼者,他們追隨蕭綦不下十年,身經百戰,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凝望眼前這一個個黑鐵重甲的將士,我第一次覺得“忠誠”這兩個字,如此沉重而無奈。
什麼是忠誠,世間可有絕對的忠誠?
以宋懷恩和唐競,與蕭綦同生共死十餘年,一同出身於寒微草芥,踏著血路相攜走來,一同登上權力的頂層。蕭綦待他們,不可謂不厚。重兵相與,高爵相賜,沒有半分對不起昔日弟兄。他唯一做錯的,就是比他們站得更高。
皇權之前,隻有惟我獨尊,再沒有什麼同袍情義。昔日可以同寢同食,同生同死的手足,一旦站在朝堂之上,就劃下了森嚴界限。至高無上的王者,隻能有一個。
他們的忠誠,不能說是假,隻是放在江山皇權麵前,卻太過微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