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阿子點頭,眼中一抹安定澹然的神色:“我沒看錯的話,明月說不定能青出於藍。我總算找到人托付終生技藝,你呢?”

這山、穀、花、草,千年不變,一如沉香子隱居後的人生。他憂心忡忡地瞥了側側一眼,道:“我所學龐雜,自忖劍、書、畫、易容四絕天下,可這妮子隻學了些花拳繡腿,於劍道尚在門外徘徊,更遑論其它三絕。唉,荒山野嶺哪裏找得了傳人,怕是……要帶進棺材裏去了!”

樹影婆娑,陽阿子望了地上斑駁的影子,歎道:“你隱居得太久,不如隨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許,能在外邊碰上根骨好的年輕人。”

沉香子撫著頜上的白須沉吟。他的樣貌與三十餘歲的壯年別無二致,除了一頭銀發與這把白須。有時側側問他為什麼不索性都易容了,沉香子笑了答說,若沒有這些白發白須,旁人會把他當成她哥哥。側側嘟了嘴說,有個哥哥沒什麼不好,何況這穀裏根本沒有旁人。

名將白頭。沉香子一身絕技隨了每年零落的枯葉長埋深穀,有時他甚至想過昔日的仇家,如果能尋到他,未嚐不是一種刺激。但是,他隱居太久了,連仇家也早已把他遺忘。

“出去也好,見見那些老骨頭,以後……日子不多了。”

他蕭索的口氣令陽阿子輕輕皺眉。空竹在側側手上吃力地翻轉。古瑟淒怨無音,旁邊一柱香喑啞地燒著,輕輕扔下一截香灰,粉身碎骨地摔在案上。

陽阿子笑道:“側兒長這麼大沒出過門,一定樂壞了。”這句話沒能止住沉香子的怔忪,過了良久,他徐徐說道:“未成年之前,我不想讓她出穀。”陽阿子記起老友在江湖上的恩怨,看著側側單薄的身軀,點了點頭。

側側像是感應到什麼,從地上撿起空竹,怔怔地望著兩人。鬱鬱暑氣從腳底蒸騰而上,蔓草般卷住了她的身軀。

那日之後,側側一人留在穀中。沉香子遺下了充足的糧食,地裏有現成的菜蔬,小妮子燒菜做飯很是拿手,沒什麼可擔憂。臨走時他遲疑地問女兒:“怕不怕?”側側搖頭,隻是拉著陽阿子的袖子,不肯放走她心愛的伯伯離去。

沉香子知道女兒的花拳繡腿能勉強對付江湖中的尋常貨色,加上穀中多少安置了一些機關,略略放心。但他熬不過去的寂寞,一個小小女兒家又能熬得住嗎?如今就讓她獨自一人,是不是太早了。思前想後,他按著側側的頭頂,笑道:“爹爹帶個和你一樣高的玩伴回來如何?”側側瞄了陽阿子一眼,像伯伯這樣的玩伴似乎更稱她的心意,搖搖頭道:“給我帶隻小狗……嗯,兩隻就更好!我繡花的時候,它們也有個伴。”

父女倆用小指拉了勾,鬆開的那一刻,沉香子心頭強烈地感到了猶豫。

但離別對於側側更多是喜悅。想到她心儀已久的馬蜂窩、老鴰巢,想到曾尋到的秘徑與幽洞,太多在爹爹眼皮下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終於有完成的一日。為了不讓爹爹傷心,她兀自開心地笑著,向兩位長者用力地揮別。這情形印在沉香子眼中別是一番感懷,使得他在踏上征程後許久沒有展顏。

載著陽阿子進山的牛車,緩緩馱了兩人遠去。斜陽映紅了一山的野花,側側眉眼的笑意比晚霞更豔,撒開了足往山坡上奔去。這山穀如今是她一個人的,風吹在身上也是暖的,側側心裏說不出的高興。

等夜幕來臨,爬在柏樹上玩累了的側側忽地聽到肚子咕咕的叫聲。原本微笑的神情於一瞬間變作了黯然,她驀地想起家裏的冷鍋冷灶,想起從今起要看不見爹爹,想到她是孤零零地陪著荒山野穀過夜,不斷湧出的悲涼如夏蟲呢喃,一點點啃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