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上車,在眾多龐大的行李包中間,找張報紙在地上鋪好,她半躺著,昏沉著。醒過來時,已弄不清置身何處。
生命,也像火車啟程吧。開始慢,卻漸加快。於是從以秒計數,到分、到點、到天到月到年。
轉眼就是一輩子了。
之後她做夢,夢到一些辨不清是否發生過的事。
夢裏,年幼的她捉著炭條,在白紙上畫一張臉,她怎麼畫也畫不好、畫不像、畫不出記憶裏的感覺,或者根本記不得,真正的模樣。
於是絕望地放棄,塗一個大大的黑圈圈。
她還夢到在病房,伽葉的爸爸躺在床上,似乎剛做完一個大的心髒手術。床邊坐著她,雙手浸在裝著熱水的臉盆裏,擰毛巾幫他擦身。
他老朽很多,也平和很多,麵色蒼白,眼睛總是望著伽葉,像是要和她談談話。
他說,伽葉,我老了,這麼多年,你開不開心?你從來不說,我不能問,可我的心裏是難受的。伽葉,爸爸想讓你去選擇自己的幸福了。
我現在很幸福,爸。她聽見她說。
這時伽葉抬起頭,看進她的眼睛。她吃驚得無處躲藏,任由周圍的一切盡皆消失,病床,人,牆壁褪色成為斑駁的漿麵,潮濕的苔蘚遍布。
光線黯淡下來,從窗口飄進青草的腥鮮,月光潑灑一地,照不到抱緊雙膝的自己。躲在角落裏。
瑟縮,頭痛,雙眼迷離,喉嚨痛到不能出聲。她在發燒。
伽葉在麵前看著她,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她的樣子那麼勞累,不堪一擊,就像那時的她自己。
那一刻,她不顧一切地想和她一起跌倒,跌進無底的深淵,無聲下墜,永無終點。
那深淵裏的一切都已不複清晰,手掌上光滑的觸♪感,溫熱的舐舔,鼻腔裏兒時的皂香。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醒了。
她是哭著醒過來的。“我夢見小四回來了……”她哭著喃喃。睜開雙眼之前,她已經開始絕望,絕望地發現自己雙臂抱空,有一縷晨光透過窗簾,照進空蕩的車廂。
天微亮時她看到了海灘。海水是灰色的,一些人在淺灘遊泳,時而站立撫摸被礁石劃痛的膝蓋,抱怨著嬉笑著上岸從她周圍走過。
沙灘很髒,沒有貝殼,熙來攘往的遊客有的騎車,有的散步,手拉著手。
騎車。很小的時候她就學會了騎自行車,那時候,還在北京,爸爸在她的小車後麵綁一根木棍,用手握著幫她練習。春天的北京,地上經常會有楊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那曾是她多麼好的嚇人工具,而現在,她再不會停下來去揀,仿佛隨著時間流逝,很多東西也都流逝了。
而她還記得有雙手從身後抱著自己的感覺。騎車帶人很重很累,但她專門喜歡挑上坡的路,然後奮力衝刺、迎風微笑,仿佛世上除了陽光,就是美好。
天一直陰沉,後來,突降暴雨。筱光無所適從,回到賓館床上,一直睡到天黑。
她以為一切就那麼毫無知覺地結束了。
但是夜半,她忽然被窗外的雷聲驚醒,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一個激靈起身奔向門外。◎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不顧賓館傳達室裏門衛的詢問和提醒,她一路頂著暴雨和閃電跑到海邊,氣喘籲籲地看著麵前的一切。
那條白天裏原本平庸的海躺在麵前,漆黑,安靜。天空原來真的很廣博,狹長的閃電一劈到底,有一條恰巧擊碎她身邊的路燈,玻璃碎片像螢火蟲一樣閃耀著紛紛下墜。
遠方辨不清的方位有人呼喝。身邊跑來幾個孩子相互應和,水很涼,下水有抽筋喪命的危險,而他們竟然全然不顧,就那樣瘋叫著衝進黑暗的水域。
一道又一道閃電,把空間延展到下一座礁石之外,在各處搖搖欲墜的呼應聲中勾畫著七情六欲。
原來快樂是如此的放浪形骸。這時她才明白,那一片海對於她的意義。
在所有的呐喊聲裏,她的那一聲是微不足道的。在那些明晃晃的狂歡裏,在霹靂的怒吼裏,在暴雨的衝刷裏,被輕易地蓋過,忽視。沒有人知道這世上,這片沙灘上,有一雙紫色的目光,有一個在沙灘上隨時起跑準備追逐著她的人。
追逐她哪怕躲進塵世的角落獨自瑟縮的身影。
追逐她在弄堂裏拎著皮箱任性出走的背影。
追逐她所有最黯淡的光陰。
海水像龐大的母體,包容她,吞噬她。她在自己的微弱呐喊裏奔跑著踏破漆黑的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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