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廷暉奇問:“去哪了?”沉珠見他關切著緊,愈是暗惱,切齒道:“說有些透不過氣兒來,悶得不舒服,去外屋乘一乘涼再回屋。”
甄廷暉隻將不舒服那句聽了入耳,想定是撞出個葷素,這可不得了,那丫頭還死活硬著性子不願看大夫,細問了去處,多一句話再顧不上說,便撇了沉珠轉身飛身而去,不消兩下便到了跨院的小瓦院外頭,推了門柵,果真見崔嫣一人並膝坐在棵粗圍樹蔭下的石墩上,身上蒙了一層甫升上的桂魄銀光,入夜起了些風,颭了及地裙袂略微飛蕩,因側身相對,隻露出半邊臉頰,看不大清楚神色,隻是專注盯了不遠處一點,也不曉得是在看風景還是在想心事。
原崔嫣入了夜,避了家人,將那枚由紅布裹著的珍珠掩鬢由雙格櫃內拿出來,先去了東院。那日他當著家中一幹人的麵領了這小玩意,點名是贈予王妃娘家的內親女眷,她就算每日戴了在頭上也是正大光明,無甚大礙,偏偏舍不得,隻藏在屜內,偶然瞥上一眼,蜜甜無比,如今再看,卻覺瘡疤一道橫豎心間。
偷偷在甄世萬寓所門外,她將那掩鬢一把摔於地麵,物什啪聲一落地,撞到石頭上磕掉了兩顆珍珠,一根每日由她好生擦拭保管、視如珍寶的釵子頓麵目不全,碾落泥塵,掩了光輝,背過身子提裙離去,驚了屋內人也不知道。
扔就扔了,偏要扔在他門口,偏要叫他看見,她也是氣自己果真如他所說,一派小孩子的心性。稀裏糊塗之間,痛感又生,又沒法子跟任何人說,隻好去了小瓦院一人獨坐發起悶來。
甄廷暉看得呆了片刻,俄頃上前兩步,竟是有些不敢擾了她清靜,步履放輕許多,遠不如往日那般大大咧咧,直至走到跟前,她居然還沒曾發覺。
再一攏近,探下半邊身子,甄廷暉才察覺不對勁,她一方玉背一搐一彈,豎耳一聽,啜泣之聲雖是壓得極低,卻是分毫不落地飄入了耳簾。他一訝,跳到她前頭,這才清楚見她麵容甚是慘淡,不過兩日不到的時光,似是抽走精魂一般,十分憔悴,一時脫聲喊道:“噯,你怎麼又哭了呀?”
崔嫣禁他一駭,瞪他一眼,背轉過身子,抹一把臉。
甄廷暉情急,攏過去問道:“到底是誰欺負你啦?還是前日摔出傷來了?”
崔嫣悶聲不語,見他愈貼愈近,非要問個清楚明白,終是將對甄世萬未了結的心火轉到甄廷暉身上,呼一下站起身子,揚了頭頸:“小奴又不是豆腐做的!”
甄廷暉見她確無大礙,放心大半,卻還是不離。崔嫣見他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想著自己如今一個人釋釋憋屈都不成了,禁不住道:“少爺就不許小奴獨自呆一呆麼?天色不早了,少爺該回屋歇息了。”
甄廷暉早已慣了崔嫣待自己冷眉橫眸,並不以為忤,反舔著臉笑道:“你不願意同我說,我也懶得問,近些日子背書我已是頭大如鬥了,況且你們這女兒家的心思層層疊疊,拐一百八十個彎。可你一個人在這兒哭哭啼啼,都吵到東廂那頭了,我哪裏歇息得了,要不先把眼淚擦了,沒什麼天大的事情,縱是有,也輪不到你來扛!”說著,抬起袖口,徑直送到崔嫣麵前,趁她不備,竟是替她擦了一把。
崔嫣禁他那隻手溫存一碰,就地呆了片刻,抬眼一望,隻見甄廷暉目色難得綿軟敦厚,平日的驕戾氣消了大半,想著那人如今待自己竟還不如甄廷暉,連親手揩幹自己的眼淚都舍不得做。
可笑以為自己耳聰目明,遇對良人,沒料竟是眼盲心堵,擇錯終生。
打算既是重得了新命,便苦掙奮紮撇去羈絆,自尋君子,自許情意,沒料到頭還不如旁人替自己操算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