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段(1 / 2)

他做出請的手勢,言語溫和:“趙通事可願意跟我述說往事?總憋心裏也不好。”

他的目光睿智似老者,眼底如鮫邑平瀾的水簾,趙由晟見過無數人,眼前這人他知道足以信任。他將當年遭遇的悲慘事隱去了背景,講述家人的慘死,還有六十載後,在銀杏樹下與友人的重逢與訣別。

鄭提督默然傾聽,直至趙由晟講完,他仍垂眸沉思,半晌,他才歎道:“我幼年失去父母,孤零一人,也曾心中淒苦。”

海風浮動他牙牌上的流蘇,流蘇飄動如亂絮,他神色哀而不傷。

“大人後來是怎麼得到心的安寧?”趙由晟詢問。

鄭提督轉身望向海灘,一座裝飾華美的廟宇,廟前擺放著各式貢品,用於祭拜天妃娘娘,無論婦人孩子,男子都在虔誠地跪拜。

“我心光明,心有聖所。”鄭提督悠悠道。

獨特的人生境遇,使得趙由晟早已不敬鬼神,然而苦難中的人們,往往將心寄托在神明的救拯,怨憤的心,從信仰上獲得寧靜。

趙由晟想起第一次出海,路過真臘,在林叢中見到都城裏巍峨的寺廟,陽光金耀,神聖而不可言喻。

鄭提督見趙由晟若有所思,想起他講述的往事,意味深長:“你說的事,至今久遠,得有百三十年了吧。”他眸底有一抹溫柔的笑意,然而並不危險。他顯然聽明白了趙由晟講述的事件,卻仍待他如常。

他這位沉穩寡言的年輕通事,可是個活了一百多歲的人啊。

趙由晟跟隨鄭提督的船隊數次出海,他不懈地尋找心鏡,每每他有了線索,追尋前去又總是落空。

終於,鄭提督病逝在航海途中,他的手下帶領他的船隊回國,停泊在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過去,終遭遺忘,逐漸朽敗。

不覺許多年時光流逝,中國的海岸線上再沒有絡繹往返的海船,全麵施行了海禁。

趙由晟已不再尋找心鏡,他在鮫邑住了一段歲月。

他租下邸店一間房,那裏曾是陳鬱放置他“屍身”的地方,那裏還有陳鬱的幾樣物品,與及一張他和自己躺過的貝床。

當往事因久遠而變得縹忽時,一些記憶浮現——太久遠了,也許隻是錯誤的記憶。趙由晟記起他躺臥在貝床上“死去”的六十年間,陳鬱一次次地前來探看他。

撫摸他的臉龐,與他喃語,也曾合衣臥在他身側,望著他沉迷,日日夜夜。

那個叫陳鬱的人,早已煙消雲散,而那些屬於他的記憶,從未消逝。

曾經在舊港揚帆,晨曦中浩蕩離去的鄭提督船隊,成為了過往雲煙,趙由晟又開始出海了,他忽然想去趟真臘,去見那座陽光下瑰麗的寺廟都城,那裏也許會有他心靈的平靜。

多年在海外漂泊,使得趙由晟諳熟海事,他輕鬆搭上一艘前往真臘的海船,裝扮成一位旅者。這是艘小型的海船,船艙窄小,臥鋪僅能容身,躺在鋪位,閉目養神,忽然聽到一陣雞叫聲,是夥夫抓刀,在過道追著一隻火雞。令人解頤,好多年,身邊沒有這樣熱鬧且充滿人間的煙火氣息。

趙由晟想起他初往真臘時,遇到一位中國旅者,說自己姓汪,名大淵。他不是海商,不販貨,也不是水手,不懂操帆,他說海外之大,想親眼見識。

他說人生有限,大海無垠。

後來,趙由晟再沒見過他。

抵達真臘,海船入港停泊,身為唐人(中國人),趙由晟受到盤查,此地早沒有當年禮遇唐人的風氣。時隔多年,異邦風物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卻不知道那廟宇是否還在。

換乘小舟,順水而去,蜿蜒河道古木盤藤,雨林密布,穿行數日,才抵達那座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