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卓揚

嚴耀欽第一次知道卓揚的存在,是他三十六歲的生日宴會上。

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間,杳無音信十四年的卓雲忽然打來電話,一如既往開門見山,沒有任何寒暄客套:“我快死了,來把你兒子接回去吧!”

短暫驚訝之後,嚴耀欽暗暗冷笑,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女人的險惡狠毒絲毫未減,連通告個令人煩悶的消息,都要精心挑選在他難得開懷暢飲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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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後,在深切治療部病房內,嚴耀欽見到了身患癌症病入膏肓的卓雲。曾經明豔而強勢的女人,如骷髏樣卷曲在被單裏,麵目模糊難辨。

“想不到吧,嚴耀欽……那時你為了甩掉我,把我趕走,為了給那個姓康的賤貨騰位置,就汙蔑我不貞,嗬嗬,我就偏要生下他!養大這個私生子!讓世人都看到我的清白!他骨子裏流著你的血,想賴也賴不掉!”骷髏艱難喘熄著,宣泄出自己的滿腔憤懣。

當年的是是非非,嚴耀欽無意解釋。對於一個心靈填滿仇恨的人來說,看到的世界早已扭曲。僅僅為了賭氣,便一意孤行生下個沒名沒分的孩子,簡直倔強偏激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彼時那個叫卓揚的少年就坐在病床邊,安靜傾聽著母親的控訴,不時輕柔地幫忙掖一下被角。偶爾抬頭,對上嚴耀欽無意間掃過的目光,總會施以淡然一笑,好像正在進行的沉重話題根本與他無關。

嚴耀欽向來雷厲風行,當即命人帶著卓揚去做DNA檢驗。畢竟涉及到家族的血脈與名譽,不能單憑卓雲一麵之詞,要鑒別清楚才行。

為了不使卓揚難堪,他試圖編個恰當的理由蒙混過去,誰知那少年卻主動提出:“讓他們分兩次抽血吧,聽說親子鑒定也有出現誤差的幾率,兩次保險一點,也省得給您添麻煩。”

思維敏捷的嚴耀欽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對,愣了一下,才生硬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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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很快證實兩人確係親生父子,但這個結果卻並未帶來任何欣喜。

在此之前,嚴耀欽已經有了兩個兒子。老大嚴予行,長相氣質、言談舉止都神似父親,年紀不大卻行事沉穩,頗有大哥的威嚴。老幺嚴予思,繼承了媽媽的絕美容貌,因為早產體弱,患有嚴重的哮喘症,故而性格嬌氣乖張些,卻也不失天真討喜。

這樣的家庭,本就不甚歡迎一個新的成員。更何況,那孩子身上流著一半卓家的血液。

又兩個月後,卓雲撒手人寰。在舅舅和外公的幫助下,卓揚為母親舉辦了簡單的葬禮。出於僅有的一點點憐憫,嚴耀欽在最後時刻撥冗出席了。

令人意外的是,葬禮沒有想象中的痛苦悲切,卓揚從始至終表現得克製而堅韌,雖然眼中一直凝結著淚水,卻不肯在人前灑落一滴,這使嚴耀欽事先準備好的安慰之詞沒能派上用場。

少年安靜地守護著母親與這世界最後的道別,遺像擦拭得一塵不染,花牌一尊尊擺放整齊,棺槨上覆蓋的百合稍稍枯萎一點,便立即換掉。為了不使舅舅派來幫忙的人厭煩,還很細心地解釋說:“媽媽最愛幹淨,給各位添麻煩了……”

像卓雲那樣的母親,管教自然嚴格,又怎會容許自己的兒子呈現出軟弱無助的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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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結束之後,卓揚拖著小小的行李箱住進了嚴家。對於他的到來,嚴耀欽一度心存疑慮。

派人調查所得,這十四年卓揚都隨母親定居澳洲。其間舅舅和外公曾多次前往探望,表姐留學時,更是長期寄宿在他家。照此看來,祖孫、甥舅之間,應該是有感情的。為何母親辭世後,他不回去相熟的卓家,反而選擇和全然陌生的爸爸一起居住?

或許,這是卓家精心設計的一個陰謀。利用嚴家自己的親生兒子,來竊取機密情報,借以打擊報複。畢竟從當年悔婚開始,卓嚴倆家便一直糾纏不清明爭暗鬥,即便如今隔著個卓揚,關係有所緩和,卻也不得不防。

為了試探,當卓揚一個人留在書房時,嚴耀欽故意將機密文件放在桌上,再派人秘密監視他的舉動。卓揚偶爾會遠遠掃過一眼,從不走近,大多是由架子上取出本感興趣的書,便窩在靠窗的沙發裏默默讀起來。他可以保持同樣的姿勢,悄無聲息度過整個下午。

直到第三次,嚴耀欽打算故技重施的時候,卓揚忽然叫住了他:“爸爸,是我自己想要和您一起生活的。從前十四年,我隻有媽媽,現在我也很想試試,一個有爸爸的孩子是什麼感覺。”

那些猜忌和考驗,他看穿了,卻不肯說破。即便心中不滿,言辭間依舊顧慮著爸爸的感受。

少年卓揚有著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眼珠漆黑明亮,說話的時候,總會誠懇凝視著對方,波瀾不驚,使人讀不出深邃眸子裏隱藏的情緒與心思。

正因為讀不懂,才讓人一望之下,越發想要去探究個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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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無法完全接受這個孩子,嚴耀欽依舊昭告天下、大肆宣揚著,將他收入了族譜。為了表示對卓揚的尊重,他的名字並未更改,隻是在前麵添上了嚴家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