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的,你去這樣的地方!"

她也笑起來,但是反駁我說:"我為什麼不可以去?我連Hard Rock都去過,我就是對沒去過的地方有好奇心。"

這是真的,我知道。我還知道她在路上走,不讓人扶,上車下車,也不讓人抉,她討厭別人照顧自己。自助才能讓她真正高興。她的脾氣四周的人都知道,有新認識她的人和戴西一起出去吃飯,就會有熟悉她的人在上台階的時候先告誡:"不要扶老太太,不要扶,讓她自己來。"

後來靜姝在葬禮上哭了,我才知道從醫院回家的時候,她自己上樓梯,走上三樓,連靜姝想要扶一扶她,她都不要,幾天以後,她就因為衰竭而去世。

這一天我們工作的主題,是要請她解釋這二十六張從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照片。在漫長的艱作日子裏,她在照片上仍舊高高揚著下巴,直視的眼睛裏總是可以看到仁愛和勇敢。

她坐在靠窗她的老位置上,那天她說的話,像平時一樣多,說到她的回憶錄,說到她想要繼續寫下去的故事,說到她的計劃,等傳記的清樣出來以後,我將請她看清樣,說到她到北京過冬的時候,我們可以用什麼方法聯係。她說她喜歡上海,覺得這裏有她的生活。翻看照片的時候,她點著一張正在為學生錄音的照片說,這是她最喜歡的照片,要是她去世,她願意用這張照片做她的遺像,因為這張照片證明了她在工作。

是的,直到這個夏天開始時,她還送走了一個去英國留學的學生,是她家司機的後代。

她到24日那一天,還對我說準備通知學生她回家來了。她可以說是真正工作到去世,而且以自己還在工作自豪的老人。所以,在三天以後,她的這張照片被放大,成為葬禮上的照片。

那天,我們談到我要寫的故事。我一直想問她麵對自己生活中如此多的坎坷,心裏是否有怨慰。我在1996年認識她,開始采訪,從沒聽到過她的抱怨,靜姝和中正也沒有聽到過。她周圍的人,其實沒人真正知道她內心到底藏著對自己一生怎樣的評價。有一天我們幾乎已經接近了,我說到那個關於敲開的胡桃的比喻,被強力敲開時的慘烈,和敲開以後可以散發出來的芳香,說到審美的人生,對一個溫良女子來說的痛苦。她望著我,然後說:"要是生活真的要給我什麼,我就收下它們。"她從不用"是"和"不是"來回答這個問題。

到9月24日這一天,我還是想問。

時間很快地過去,兩個小時以後,我想要結束談話,可最後的問題仍舊沒有問。我說:"下一次,我隻問一個問題,就是你對你的生活是否真的沒有怨言。"

她站在椅子前,她說:"在我從美國回來以後,有學校請我去做英文的演講,南洋中學有一個女學生問我為什麼還要回到中國。我回答她說:''我是中國人。''"

在黃昏中,她的白發在房間四周的暮色中閃著光,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在回答我的問題。後來,我問中正,也問了靜姝,他們想了想,回答我說:"要是她這樣說,就是她在回答你。"

與靜姝姐弟分手,我沒有回家,而和我丈夫去拜訪我們從前大學時代的同學,他從美國回來,從前在紐約的大部會博物館研究中國金石。他能寫一手好毛筆字,我們希望能給戴西的葬禮寫一副挽聯。我們三個人圍著微微發臭的中國墨汁而坐,坐了很久,最後決定了挽聯:

有忍有仁,大家閨秀猶在。

花開花落,金枝玉葉不敗。

在那一刻,我確認了關於戴西故事的新書的名字。

在最後一天,我們說了再見,她送我到樓梯口,一切都像從前一樣。在她輕輕向我擺手的時候,我再一次想到第一次我看見她,然後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她走在我們中間,讓我們幾個年輕的女子覺得自己是幾個魯莽的男人。直到最後一天,她仍舊很優雅,這是她真正至死不肯丟棄的。

過了一整天,第二個黃昏,就是她辭世的時刻。她到底沒有說出對自己一生的怨言,也許這是她想要保持的精神。

最後的黃昏,戴西自己去上了廁所,自己走回到床邊,躺下,幾分鍾以後,她開始呼吸困難,然後,很快地離開。戴西實現了自己一生獨立,不要別人照顧的理想,得以安詳、幹淨、體麵地謝世。在這個平常的初秋黃昏,上帝終於看見她了,聽到她了,成全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