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遲疑的一秒間,迪克蘭果斷地拉動了拉鈴,那是專門提示地麵上的人將礦車拉上去而設置的。正常的礦坑絕沒有這麼麻煩,都是由人為操縱著以蒸汽或煤塊為動力的小火車拉動礦車回到地麵。
礦車緩慢地動了起來,而與此同時,派崔克動手了,清脆的槍聲在礦洞裏被無限放大,恍如平地一聲驚雷,那士兵緩緩倒了下去,像是黑白電影裏的慢動作,伊莎貝拉駭然地向派崔克看去,卻隻發現他臉上有著某種決然的狠意——
可一個士兵倒下了,有更多的士兵正從頂上跳下,“派崔克,上去,”迪克蘭高喊著,端起了自己的槍。趕在礦車徹底駛入那狹隘的隧道以前,派崔克滾進了伊莎貝拉所在的礦車裏,兩人就如同罐頭裏的沙丁魚一般緊緊擠著,分不清你我,分不清手腳,分不清軀幹。她的手背上突然灑落了幾顆雨滴,溼潤地在緊貼的肌膚上暈開,那是一個從未殺過人的少年的悔意,他以為自己射出的第一顆子彈拿下的會是祖國的敵人,卻沒想到自己為了祖國的敵人殺害了自己的同胞。
黑暗刹那間襲來,淹沒了所有的一切,遠比任何伊莎貝拉見過的暗夜還要漆黑無光,然而這黑暗無法吞噬現實的呐喊——伊莎貝拉多麼希望它能這麼做到——清晰的槍擊聲連綿不絕地順著存在了上億年的岩壁傳入她的耳朵,又迅速變得微弱。幾秒後,她心中突然響起的康斯薇露那帶著哭腔的驚呼證實了她最糟糕的想象。迪克蘭——伊莎貝拉默念著這名字,掌心裏的男孩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嗚咽,他也猜到了,如此才會帶來驟雨般滴落的淚水。
油布在礦車後拖著,發出呼啦的聲響,伊莎貝拉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抬起,更別說扯起那油布罩在自己的身上。地麵在飛快地接近,很快,他們便衝入了繁星的夜晚,就連昏柔的月光此刻在她盈滿淚水的眼裏,也如同陽光般刺眼。負責將礦車拉出的人驚呼了一聲,顯然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拉出兩個大活人,帶著手套的手拽著掛在巨大輪滑組上的鐵索繩,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下一秒,他就被槍支敲暈了腦袋,歪倒在地上。
伊森出現在他的身後,先上來將派崔克從礦車中拽出,再前去解開罩在溫斯頓礦車上的油布,“迪克蘭呢?”他隨口問了一句,卻讓正準備將伊莎貝拉從礦車中拉出的派崔克僵住了。
“伊森,迪克蘭他——”
伊莎貝拉剛想說出真相,無論那有多麼難以出口,派崔克卻換上了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搶先一步說話了,“他要按照原計劃,稍後再與我們彙合。”
伊森沒有起疑心,繼續去幫助溫斯頓。而派崔克微微地向伊莎貝拉搖了搖頭。這個孩子無法承受打擊,他的雙眼分明在說,就讓他暫且在虛假的謊言中多活一會,至少到這一切都結束。
是的,這一切還沒結束呢。
鬼魂的私語在耳邊響起,地麵上的士兵已經得到了警告,他們必須馬上就離開。伊森牽來了那兩匹馬,他與伊莎貝拉共騎一頭,而溫斯頓與派崔克共騎一頭。風聲呼嘯著穿過她的頭發,她的雙眼,穿過身後被拋下的小鎮,道路,還有塞西爾羅德斯的墳場。飛馳著,他們在平坦而荒涼的南非大陸上飛馳著,從在那幽暗的廚房中清洗著油膩的陶盤,到此時此刻,仿佛隻過去了一秒,又仿佛過去了成千上萬年,可對迪克蘭——那個伊莎貝拉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的孩子而言,就僅僅隻是生命中倒數的十幾分鍾罷了。
“再見了,勇敢的公爵夫人。”
道別的低語在耳邊響起,伊莎貝拉扭頭看去,卻隻能看到在夜色中消融的笑容,飄蕩在她麵前的鬼魂一個接一個地在夜色中消逝了——這些最後留下的鬼魂的心願也完成了,那些被藏在地底的秘密終有了重見天日的一天。伊莎貝拉正向自由奔去,而他們也終於能坦然接納終焉的到來,猶如墜落到地球上的流星原路返程般,他們像虛無的煙花一樣,成了一個小小的光點,逐漸上升,上升,超越了高山,超越了天空,超越了她的視線,最終隱沒在閃耀的群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