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弄成這樣。

護士推著車子,從急診室裏出來,林珞然戴著呼吸器,憔悴蒼白得幾乎如同一個塑料人偶,鄭啟華看著車子從自己麵前經過,消失在觀察室的方向,他的腿一陣軟,向後踉蹌了幾步,坐到了牆壁上的椅子上。

他不能再玩火了,他不能……可是林珞然,可是她是林珞然……他始終放不下的孽債,逃不掉的夢魘,第一個乘客,險些走火的遊戲,一碰就痛的瘡疤。

……

卓萬琳提著烏雞湯的飯盒下來,走到他旁邊,坐下,兩個人就那麼並肩坐著,時間哢噠哢噠地過去,他們誰都不說話,那是屬於他們之間的默契,從兒時家家酒成親遊戲的青梅竹馬,到成年後的般配戀人,如今是一對人人稱羨的夫妻,那種默契,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給得起。

像是過去了一整個千年那麼長,身邊來往的人越來越少了,醫生都下班了,先時還有人和卓萬琳打招呼,漸漸,連人影都沒有了,卓萬琳突然說話:“啟華,天黑了。”

“哦。”鄭啟華如夢方醒地抬起頭,看向走廊一側的窗戶,黑洞洞的料峭的春夜。

“湯都涼了,要不要我拿去值班室熱一熱?”卓萬琳問。

“哦,熱,熱。”鄭啟華站起來:“你去熱熱,我去觀察室看看。”

“好的。”

兩個人分頭走開,鄭啟華推開了觀察室的門,小護士在玻璃窗後歪著頭打瞌睡,觀察室裏歪歪扭扭地躺坐著幾個掛水的病患,一張床上,吊瓶空落落地垂著,針管垂在地上,壓力下溢出的藥水在地上堆了一小灘。

鄭啟華推醒了那個小護士,皺著眉頭看著她:“那個病人呢?”

“咦?”小護士偷打瞌睡被人發現,一臉的慌張,看了看那張空蕩蕩的床:“那個病人呢?”她反而木怔怔地反問鄭啟華。

“我在問你。”

“我,我不知道啊。”小護士害怕起來,搖著手裏的手機:“我算好了她們換藥水的時間,才敢小睡一下的,您看,還有幾分鍾才要換呢,我也不過才睡了一小下而已,怎麼沒有了?”小跑到那床邊,撿起針頭,唏噓著說:“還有回血呢,病人自己拔的嗎,哪裏有這麼狠的人,自己拔自己的針,也不怕把血管拔裂了,果然是一個自殺來的,太恐怖了!”

鄭啟華沒心情聽那小護士說廢話了,扭頭衝出觀察室,順著燈光慘淡的醫院走廊,一路跑到外麵,剛好又有120閃著紅燈開回來,醫生護士出來接應,病人被一路喊叫著推入急救室,鄭啟華在人群中四處張望,高大的身子不時被人撞得一個趔趄。

沒有,到處都沒有她的影子,這個狠心的女人,竟然自己拔掉針頭,跑走了,她在躲著誰?她想躲的人,她連看一眼的機會都不肯給對方。

他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再也找不到她了,再也……

有幾滴水掉到鄭啟華的腳邊,天沒下雨,水是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去的。

卓萬琳走到鄭啟華身後:“啟華,我們回家嗎?”

“回家,回家……”鄭啟華回過頭看卓萬琳,他的眼淚不可控製地滾下來:“我們回家,萬琳。”

47,新生命

林珞然踉蹌著走在馬路上,身子被擦肩而過的行人撞得顛三倒四,幾欲趴到地上,她的手背還在流血,針頭從血管裏一把□,血濺了挺老高,真好看,要是一直就這麼流,這麼流,流到幹了,該有多好。

不知不覺走到一座公交車站,林珞然看見好多人在往那罐頭一樣的車裏擠,好熟悉的場景,曾幾何時,她每天也都是那其中的一員,在這座擁擠的城市裏,螞蟻一般地奔走,為了那月底一疊薄薄的薪水而掙命。

她往前湊,她下意識地往前湊,她披頭散發,衣冠不整,那些擁擠的人,突然像躲避瘟神一樣讓出一條路,她就那麼順利地上了車。

“打卡,投幣!”司機不耐煩地叫罵著,猛一抬頭,看見林珞然蒼白的臉,直勾勾的眼睛,還有留著血的手腕,突然噤聲,直到林珞然順著人流擠到車廂中部,才又聽見司機恢複了罵罵咧咧。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有時候也怕鬼,鬼在每個人心裏。

車子搖搖晃晃,也不知道是要開去哪兒,沿途隻有人上,少有人下,這麼多人,大包小包的,一個個風塵仆仆的在這個城市裏掙紮打滾兒,你來我往,樂此不疲的,都是圖的什麼。

熟悉的城市的夜景,在眼前晃過,她看見了淮海路街頭的名品店,她看見了南京路入口洶湧的人潮,她看見電影院門口的宣傳海報,大百樂門外麵歌舞升平,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歌聲唱,歌舞升平……

周旋的一首歌,唱了近百年,唱亂了多少人的心,上海啊,你真是個充滿了魔力的城市,不論你再怎麼冷漠,無情,人們還是不斷地,一火車皮一火車皮地,把自己像件行李似的丟了來,你太大了,大得每一個人,如同滄海一粟,隨便朝哪兒一丟,就再也找不到了。任他自生自滅,從不擾亂你經年的夢幻的十裏洋場。

公交車又一次停了下來,車廂裏一陣騷動,所有的人都湧向車門,司機吼著:“上海火車站到了,終點站到了,下車都帶好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