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虛空裏一步走了千年的,又是什麼東西?

我記得小時候看過一些誌怪話本,那時候很怕妖鬼,就想著自己要是個神仙就好了,那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直到當真做了世人眼裏的神仙,才知道神仙難過。

倘若重歸世間,認識你的早已化成黃土,你的往事已成傳說,無人知你從何處來,無人知你何時離開,如此,人已非人。

我以往不是沒有過離愁別緒,但一年年親身曆過的時間終究和親眼看到有天壤之別,我的年歲也有千年之久,卻從未像今日這樣真真切切地明白千年究竟代表了什麼。

我不知道自己跑跑停停又漫無目的地走了多久,隻知道停下來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江南那麼遠。

我驚覺自己走了這麼遠,竟是一點都不餓的。

原來我甚至已經不需食人間五穀,之所以一日三餐,會覺得口渴,會覺得肚餓,隻是習慣使然。

那我大約也不用睡覺。

我在一個青樓前停了下來,坐在了青樓的飛簷上,樓中正歌舞,一片歡聲笑語。

歡聲笑語裏也有哀叫哭泣,宛如人間有喜樂,更有悲苦。

我沒有理。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理。

我在那角飛簷上坐了很久。

久到身上的衣裳都染了黴斑,腳底生了青苔。

我甚至伸出手探向虛空,撥出一個扭曲的縫隙來,像個傻子似的朝裏張望,被刀刃般的罡風撲了一臉。

我垂下眸子去看飛簷底下來來往往的人,又抬眼去看袖子上斑駁的青苔和黴點,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通明之感。

我與道,第一次離得這麼近。

我閉上眼,生疏地運起體內已經很久沒有動用過的內氣。

上一次真正運起內氣還在數百年前隋末,是和石之軒的那一次對戰。

我說謝曉峰天下第一太久,久到他心傲慢,人麻木,那時我卻沒能看清自己,不知道自己也和他一樣傲慢麻木。

隻是他當真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不屑掩蓋,我卻習慣掩蓋。

我已經有很久沒再練過武,也已經有很久沒再印證過自己的道。

直到閉上雙眼,封塞雙耳,斷絕五感,我才第一次發覺天地之道已經離我如此近,我的武道也已經變了模樣,從涓涓細流,變成磅礴大海。

耳畔忽而傳來風聲,風聲中夾帶著一絲簫聲,起起伏伏,恍若碧海潮生。

海潮生兮,海潮落兮。

終年不改。

世事終歸是輪回。

我睜開了眼睛。

青樓裏歌舞依舊,絲竹管弦奏著靡靡之音,飛簷下人來人往,衣衫五彩,頭頂陽光燦爛,正是好春時。

我輕敲了一下血河劍,當啷一響,劍鳴之聲清悅宛若龍吟。

我嘴角上揚,從懷裏掏出隨身的金塊銀錠,嘩嘩地朝著底下砸,聽著底下的人起初驚怒,隨即驚喜的叫聲。

我大笑出聲。

隨即抬劍破開虛空。

虛空裂,日光湮,天昏地暗,風雲變色。

明明是這樣奇異的景,底下的人卻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裏,滿地爭金。

仿佛有什麼東西把我和這個世界分隔開了,我站立的地方一地罡風,頭頂天光破碎,底下的人視而不見,歡聲笑語。

我明白了。

此地非我來處,更非我歸處。

來處可歸,歸處可往。

破碎虛空,原本就該是真真正正地破碎虛空。

我抬起頭,望著全然破碎的天光,已成一片虛空的頭頂,驀然明白了自己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