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之前,老人特地從臨時實驗室趕來。
原本飽滿的額頭,被一行行深刻的皺紋取代,老人尚未拂落肩頭的落雪,卻躊躇片刻,才吐出來此的目的。
“小謝,那支藥,以後不要再用了。”
謝懷衣的詫異並未掩飾,他略斟酌了幾分,道:“老師,我會掌握分寸的。”
老人渾濁的眼睛久久凝望著年輕的將軍,那幾乎閱盡一個世紀風霜的眼裏,流露出的卻是矛盾和擔憂:“孩子,我隻希望你能做一個你想做的人。”
謝懷衣並未被話語中的情緒感染,他隻是猶豫著探問:“老師,有誰給您添麻煩了嗎?”
老人的神色一瞬轉為平和,他輕輕拍了拍謝懷衣的肩,卻被冰冷的肩章隔到手:“小謝,你多慮了,還沒有誰能給我製造麻煩。一路保重。”
“保重。”謝懷衣矮身坐入車內,微笑著帶上車門。
不過短短數小時,就被飛機帶往金陵。
其後一切不必贅述。金陵陸沉,申城風起,當他再度看到自己坐在木仰之身前,一瞬間的恍惚,幾乎驚醒了他封閉的心神。
木仰之深沉而充滿探究的眼睛,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仿佛能穿透靈魂。
“數月前,我在森羅陣西門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不應該叫謝懷衣。你……能告訴我你的本名嗎?”
一切回憶彙聚成滾滾洪流,從無盡的虛空中浩蕩而來。而他自己卻仿佛一片輕舟,從一個浪頭,被拍向另一個浪頭。
是啊,他該叫什麼名字呢?
他又是什麼人?
是34-1?
是謝一?
是謝懷衣?
還是那個本不該出現在塵世之中的胚胎?這個世界中一切生靈都有其自身的軌跡。唯獨他……仿佛從未真正走進過任何一個人的人生。一切就像在最初的最初,他隔著堅硬而不可逾越的透明玻璃,像看著神妙莫測的試管一樣,看著這個世界中匆忙來去的人群。
有一雙蒼老而充滿驚奇的眼睛,在一片黑暗的浪潮中睜開。老人平靜從容的臉龐一分分浮現在空無一物的世界裏。
“孩子你已經到了需要上學的年紀。謝一是你的小名,我給你起一個大號,就叫謝懷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好不好?
忽然,碩大的金黃色梧桐葉,一片片飄落,鋪滿了無形的空間,老人穿著針織衫的微屈身影,如夢一般佇立在林間小道的盡頭。
“我隻希望你能做一個你想做的人!”
梧桐凋盡秋已老,漫天大雪,從不可追溯的時空外一片片飄落。忽明忽暗的光芒中,突然豎起一顆顆高聳入雲的雪杉,有個眸色深碧的少年,用清淩淩不染塵埃的聲音,一遍又一遍追問。
“哦?我認錯了嗎……你是誰?
“這不像你的名字……你到底是誰?”
不知從何處握住的槍柄,令他陡然生出開口的力量,他平靜地吐出三個字——
“謝懷衣。”
至此,一切虛無被無形的力量斬滅。
神識倏然歸位,仿佛有無盡星辰,在心海中旋轉起伏,一念之間,他幾乎可以看清億萬星辰浮躍的軌跡。
耳邊有清風掠過,輕微而迷人的花香,在鼻尖縈繞。
他輕輕睜開了眼睛,卻一眼看到了陌寒——那個頗負盛名的修道人同時睜開了眼,幽藍色的劍氣,縱橫繚繞,宛如一朵冰冷的火焰。
木仰之依然維持著懸掛在半空姿勢,此刻拍手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謝懷衣借你的苦海為引入定,出定之時,也喚醒了你的神識。”